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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火塘的文章 / 火塘的散文

2020/03/07好的文章

火塘边的夜晚

文/南泽仁

墙壁的木格子窗户上挂着深蓝的夜,火塘里暗淡的红映照着我和奶奶,还有我们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我们默不作声,仿佛谁开口说话都会惊走它们。

奶奶双手不停歇地撕扯着一股股羊绒,直到它们像云朵一样饱满起来,才轻拍一下放入身边的篮子里。我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手帕反复折卷着一只老鼠,大的、小的,长尾巴的、短尾巴的。我滑动着它在火塘边上行走,它的影子像一只獐子,无声地爬上了神龛,一尊金质的佛像面目和蔼地望着它,它低下头,注目着佛像面前的一盘白米,接着把头埋进盘子里深深地嗅了又嗅,忽然,它转身嗖一声滑向奶奶身边的篮子,躺在那些云朵一样的羊绒里仰望窗户上的深蓝,星空如此辽远。奶奶又扯好一块羊绒轻拍一下放进篮子里,盖在了老鼠身上,那柔软几乎快要使它做梦了……啪踏、啪踏,锅庄楼口响起了脚步声,老鼠跳出篮子,回到了我的衣兜里。

任家婆婆躬身从楼口上走来,她着一身青布衣衫,裹一头青布帕子。奶奶放下手中的羊绒,起身搀扶她坐到火塘边上。她喘着气,手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又颤巍巍地递给奶奶。奶奶揭开糌粑盒,一勺一勺往布袋里装盛糌粑,糌粑盒见底了,布袋还没有鼓胀起来,奶奶说,牧场上没有人送酥油奶渣回来,不然再装点奶渣就好吃了,说完扎紧了袋子放到任家婆婆面前。我一声不响地走进储物室里,在一张新鲜的大黄叶子下面取出一坨湿漉漉的奶渣,递给任家婆婆,她伸手来,却没有接过,她看着奶奶。奶奶的脸被火塘烤红了,她用炭火一样灼烫的声音对着我说,这是用来敬山菩萨的!我掰下奶渣的尖顶,任家婆婆这才接过那坨奶渣放入布袋里。我便把奶渣的尖顶又放回到那片大黄叶子底下去。奶奶为任家婆婆盛了一碗热茶后,低头继续扯羊绒,任家婆婆打开手掌朝着火塘烤火。奶奶添了几块柴禾,火塘慢慢明亮起来,白昼一样。任家婆婆看着我,用满脸的皱纹朝我笑。我取出老鼠,朝她。她佯装受了惊吓,用双手蒙住脸。她的手颤巍巍的,仿佛真的受了惊吓一样,我只好把老鼠放回衣兜里去。任家婆婆说话的声音也颤巍巍的,她说,涨水了,磨子磨的包谷面太糙,蒸沙沙饭很难下咽。她的媳妇在花踏平种了一亩天须米,等到收割了全部用来磨糌粑。她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兴盛,我仿佛也展望到了那片天须地已经结满了紫红的天须米,它们沉甸甸的垂挂在地里,像任家婆婆落在地板上的影子一样沉实,像楼梯口响起的脚步声一样沉实。

杨大伯穿着岩羊皮褂子,像一头岩羊走进了屋子。他的脚踩在锅庄地板上时,放得很轻,坐在火塘边上时也很轻。奶奶为他盛了一碗热茶,又在上面放了一撮糌粑,他双手接过茶碗,用右手的中指在碗里搅拌后,喝了两大口才放下碗。他笑盈盈地看着火塘,眼里就只有火塘,火光照着他两鬓的白发像融化的寒霜。杨大伯住在寨子以外,每晚他都会经过两条山沟来我家坐坐,这栋老宅子曾为他挡过几多风雨。七日堡寨里的人都知道有关他的事情,但都觉得无足轻重,时间就模糊了人们的记忆。只有奶奶清楚的记着,杨大伯是泸定冷碛龙巴人,他拖家带口逃难来到七日堡寨,并在寨子不远处的山沟里搭建了瓦板房住了下来。一夜里,瓦板房里突然闯进一群穿大裤脚的人,把杨大伯的妻子和儿女们从梦地里抢走了。杨大伯惊吓过度竟然唱起歌来,那歌声像响篾抛出的悲伤一样哀怨。人们问他唱的是什么,他只说是《苦苦卦》便再不与人交流。舍楚家(奶奶的娘家,是寨子里的地主)听到这个外乡人的遭遇后,许诺帮他找回家人,他便留在了舍楚家帮忙放羊。他放羊,总能找到水草丰沛的地方,羊群从几十只壮大到上百只时,舍楚家从泥巴山的土匪窝里赎回了他三个孩子,却没有赎回他的妻子。土匪说,他的妻子跳崖死了。孩子们回来了,他却依旧忧伤,依旧唱《苦苦卦》。

杨大伯就这样默默地坐在火塘边上,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热茶,任家婆婆也喝着热茶。他们吞咽热茶的声音,像鱼在水里吐着一个个向上的水泡。火塘里的柴禾烧成了一堆炭火,奶奶不再添柴,只用火钩刨开炭火,任家婆婆的手凑得火塘更近了些,火光中,她的两只手像递进火塘的两截干柴。杨大伯用手托起下巴沉思,后来他对着火塘发出了低声吟唱:一苦是山顶上的雪,上顶上的雪遇见太阳也会融化,我的苦不会融化;二苦是半山上的云,半山上的云被风吹了也会散去,我的苦不会散去;三苦是山脚下的水洼,山脚下的水洼也有清澈的时候,我的苦深不见底……

火塘边上围着我们,还有我们落在地板上的影子像许多人围着火塘凝听吟唱。我沉睡在火塘边上,一只老鼠沉睡在我的衣兜里。

火铺

文/袁显荣

我家乡的老屋,最温馨的地方莫过于火铺了。火铺一般在堂屋后面一间,通常三个门。一个通堂屋,一个通后门,一个通卧室。火铺占房间一半多。用硬木枋做成框架,上面再铺厚厚的硬木板。板栗木板经久耐用,又不易着火。火铺一侧是火塘,火塘四周嵌石板,以免燃着火铺板。火塘中间放铁三脚架,煮饭、炒菜、下甜酒粑、煮油茶等等,都在三脚架上操作。火塘上方约两米高处设三层或更多的火炕,用来烘烤腊肉或柴火,再上面是出烟通风的天窗。家人烤火、吃饭、待客、商量事情全在这里,家庭大大小小决策都在这里产生,体现着家庭和睦、兴旺以及文明程度。火铺离地面约八、九十公分。火铺板下面可存放杂物。不远处有橱柜,小桌子,存放的盐油浆醋、锅瓢碗筷,主妇们闭着眼睛也拿得到。有时来几个亲戚朋友,在火铺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聊天、侃门子,其乐融融。我母亲在火塘一旁煮饭、炒菜、煮甜酒,笑笑的,不时插进来说几句。我母亲一生大多时间都消耗在这里。有时出门一段时间,回到家,坐上火铺,就像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木屋正中一间是堂屋,是最为庄严、肃穆的地方,有大事商议、宴请宾朋或祭祀祖宗才动用,平时只存放一些物具、悬挂字画、供人闲坐,而火铺房就不一样了。贵州山区气候多变,比较潮湿,除夏天外,几乎都离不开火铺房。

参加工作以后,在县城居住,随着岁月的推移,取暖、用火手段越来越多,火铺房渐渐离我远去。尽管有时也可以回到家乡去感受一下火铺的滋味,但有母亲和无母亲的感受已大不一样了。

卓舞

文/南泽仁

沿尼乃河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进,一直行进,眼前豁然展开一片闪亮的麦地就是母亲远嫁的村庄了。我背着行囊穿过一户户瓦板房,随行的影子像行乞的孩子,我们躲闪着那些长满青苔的墙垣内偶尔抛出的几声犬吠,没有人声。母亲的院门半掩,推门进入,她正专注编织一匹纯白的氆氇,手中的木梭在细密平整的线条间轻盈穿行,几只马鸡拖着松散的尾羽从旁走走停停,亦或引颈高亢。我上前轻唤母亲,她放下手中的木梭伸手来捋顺我额上的头发,眼神像在探寻一根点缀氆氇的金线。

歇在母亲脚边,长久地仰看院子上空的光照,五彩斑斓不可触及,它悄寂地穿过我们的身体,织机,草滩,森林……嚯切一声,母亲把千丝万缕裹进氆氇里,休止符样悬置在织机上时,光照镀在了西边最高的山顶。母亲拆散了我为她背去的几捆面条兜进围裙里窸窣出门了,回来时,双手空空。我们的晚餐是烤麦饼就着几声细碎的言语,我正吃得香,门口闪进几个女孩来,她们赤脚,头发凌乱,有的来牵住我的手,有的攥住我的衣角,硬拉我起身。母亲说,去吧,五叶家请你去作客。五叶的家是村头一间弃置的磨坊,河水已不知去向。磨子改成了火塘,一簇蓝色火苗照着火塘边沿木流苏擦拭过的纹理,仿佛是从火塘边躺着的老人脸上延伸的年轮。老人双目凹陷,看不到呼吸。五叶在暗处招呼我落座,他在火塘边起起落落,刷锅煮水,最终做成了一碗蛋汤面端到我面前。碗口留着两个漆黑的拇指印子像两处缺口,五叶用衣角擦拭手指,羞涩与自尊在他深黑的眼中闪着光亮,十分清澈。五叶的女儿们藏在他身后看我用筷子挑起面条,几根几根地吃,慢慢地嚼。五叶坐回火塘边,双手绕膝,为我絮叨旧事:我一出生就跟着瘫痪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教会我五百多首山歌,我唱着山歌播撒青稞,风吹麦浪就甩袖踏舞。愉快时,我会撅起小嘴一次次紧贴在奶奶温软的脸上。孤独了,就去扶起奶奶的双臂抱住我自己。你可知晓,天地间平常美好的事,也就是如此了。十七岁,我娶回了女人。她为我生完第四个女儿就跟一个驮脚娃跑了,我没有去追寻。她说,山歌是一件愉悦精神,而不能吃饱肚皮的事情。五叶说完,微笑不语,一线泪水扑簌簌地溢出了火塘边躺着的老人凹陷的眼睛。

入夜,五叶腰间系了一条深红的氆氇带子(领舞者才可佩戴),领着几个女儿走进了母亲的家门。不等五叶落座,母亲在一瓶散酒上栓了一条哈达,摆放在锅庄正中的柱子前。五叶就有些羞怯了,他低下头,手指在头顶来回摩挲,接着大跨步走到柱子前,手掌托腮咏唱起来:啊唻唻牟哦唻牟……低缓的嗓音稍沙哑,却悦耳,不时震发出漪涟般的昂叠声引领我们走进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尼乃的夜原来如此宁静。母亲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几个干松果送进火塘里,它们热烈地燃烧起来,点亮了整个屋子。五叶唱完一段落,几个女儿用稚嫩的嗓音接唱,并牵手一起走向柱子前与他翩翩起舞。他们的面容充满了平淡,自足和欢愉。楼板上的灰尘也栩栩升起,沉落。

母亲家门口接二连三的走进来四五个老少男女,他们脚穿皮靴,身着加翠氆氇,有的围坐在火塘边上,有的自然融入到柱子前站成男女各半圆。五叶领唱,男人们齐唱,舞步从舒缓到明快,手臂以撩、甩、晃变换着舞姿,他像雀鹰展翅盘旋,獐子欢喜奔跑,鹿子临水自照。女人们随之合成紧密圆圈又疏散开来,仿佛经历的是一场百花朝开暮合的盛事。五叶的几个女儿宛如脱落的花萼纷纷从舞者的臂膀下退出身来,帮着我的母亲从暗处的橱柜里取出几个又几个碗盏,盛满清茶端给众人。母亲整晚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往火塘里送进干松果,那短暂激烈的火光映着她脸上一丝一闪而过的喜色,与她为这个村落带来的编制手艺一样默然又温暖。男人们的歌舞刚刚歇止,火塘边便有老人零零落落地回应几声:无极哦,无极!(表示感谢之意。)接着,一个温柔敦厚的女人,在嘈杂声中,手掌贴放面颊朝着五叶悠然唱出清泉般清脆玲珑的歌声来,她的气息在她盈满的胸前起伏有顿。那刻,正在轻声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啼哭的小孩也屏息静气。一句唱罢,女人们以百鸟和鸣之声接起,舞姿轻盈婉转,似孔雀绽屏,或黑鹤饮水,众人犹如走进了山间丛林般身心安稳具足。五叶领着男人们跟从其后,身姿从容舒展。每段卓舞结束,男女都会齐整的脚踏楼板三下后,齐唱一句:艾赤弥怠盖浓迫凯居!那一声唱,像经文飘然自如,无碍无阻。我问母亲,这一句唱词说了什么,令他们如此振奋。母亲说:“我要跳多少卓舞才能与你相遇!”

五叶在舞队里穿行,那显耀的腰带和始终微笑的面容在柱子前一掠而过,只是细看,心会痛。火塘边上的人们喝清茶、看卓舞时热切,看我时又显生疏和拘谨。我把头靠在母亲叠加盘坐的膝上,感受着这场为我的到来而跳起的卓舞渐入梦境:我打开了母亲的氆氇,轻轻拨响了一根根白线美妙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