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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风景

作者: 周火雄2020/01/06经典散文

一、

道路是城镇的脸面。一个城镇的俊与丑,正如一个人的脸廓,是亮堂还是晦暗,是宽展还是逼仄,是漂亮还是丑陋,全都写在那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蛰居的城镇,它的前身是一个城池,方方正正,四周是厚厚的包裹得水泄不通的城墙,出入城池的是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它的道路也特别,千篇一律的青色石条,这些石条方方正正,三根并列着沿街竖放,再在两侧各横放一根,就是一条街,一条青色石条铺排的老街。落雨的夜晚,聆听独轮车唧唧咔咔行走在中间三根条石上,幽远而落寞,还夹带些伤感。

文献记载,古城黄梅有1400年历史,高高的城墙,厚厚的砖头,灰色的布瓦,十足的古朴。你摸一摸它的城墙,你会觉得冰凉,觉得湿滑,它的皮肤如此粗粝,仿佛一把钝去的老锯,稀稀拉拉结满锈斑,嘎嘎拉拉硌手。它就像是一部厚厚的蒙着灰尘的线装书,掸一掸,数不清的尘土,在阳光的明净里舞蹈。许多的人物,历史人物,现代人物,带着他们的秉性,在那里微笑或者自说自话,每一段历史都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的再现。譬如五祖弘忍劈柴担水,创立东山道场,开启禅宗发脉,譬如六祖慧能、首座神秀匍匐东山,以一脉禅心传承一个不朽的神话,在中国禅宗留下南北支流,形成蔚然大观。一千多年后的今天,鄂东黄梅还有他们的旅痕,东山的五祖寺,西山的四祖寺,挪步园的老祖寺,不绝的钟鼓,叩动凡尘的牵挂和放下……

常常,我站在道路一角,想象一千四百年前城区的道路。它该布满土坷垃,铺满黄土,粗犷的军人哗哗跑过,激起漫天的尘土……

这时候城镇的脸面结满尘垢。

后来,城门拆除了,城墙也没有了。

再后来,少年时期的文学家废名走过这条石板路,走过弯弯扭扭的田埂,走到城外的八角亭上学。

最最后来,距离废名半个多世纪,我也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那条路已经没有了条石。那些条石埋进了泥土。那时候,我的腿已经残疾得不成样子,二十出头,性格内向,敏感,怕生。夜晚的暮色里,我常常一个人沿着西门的出口走进田野。我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这样的生命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那些日子,生活是没有方向的,我拄着拐杖,走到河边浓密的树林里。这是青春期的苦闷。我不知道怎样打发不完整的青春。我像个幽灵,行走在这里。有一回,我把一个骑车赶路的行人吓倒,他啊地一声叫喊,鬼一样地丢下车子沿河狂奔,从此,我不再走进那条路,尤其是夜晚,我怕吓坏了人家……

二、

窃以为,道路是打开心灵的锁钥。

喜欢青幽幽的石板路,石缝里生长绿油油的青苔,一小片,一小片,极其惹眼。路边是一丛丛、一簇簇紫色的浆果。阳光照耀它,新鲜,水灵,艳丽。这是生命的样子,丰满而可爱。泉水流过竹简,发出叮叮咚咚的幽响。这样的场景,尤其适合心灵与自然的对话。这一刹,岁月似乎已然凝固,时光定格在山野,走在这样的路上,你可以意气风发,可以得意而忘我,也可以收敛昂扬,让思绪沉潜下来。

二十年前,招呼也不打就离开家庭,跟随一帮文学朋友贸然去了张家界。一路的紧赶慢赶,记不得怎样的舟车劳顿,傍晚,山忽然高大峻峭起来,树林忽然茂密起来。天啊,我就这样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走进了神仙的境地。

张家界,画中浮荡的风景。

“你好,火雄。”“哦,上帝,他怎么这样对待你的腿,看我修理他!别怕,你是我的小弟弟!”

隔日爬山,人们面对陡峭的山道叫起苦来,一些人叫了轿夫,一些人购买了索道,我却背起水壶,一身单薄,跟随罗田县工会副主席董志元上了十里山道。

许多年以来,许多年以后,那些片段,那些记忆,成为人生的美好,在心里流淌。

十里山道吗,啊,不,是十里台阶,青石构筑的石台阶,被一个残疾人踏过,站在张家界顶峰,放眼四围高高低低壁立千仞的峰峦,面对一轮红日,我放下了心中的块垒,从此,山重水复,一切的一切,平淡如流,水波不兴……

三、

喜欢江南水乡的道路。秀美的江南浸润着太多的柔媚和静美。

一个人行走在水乡乌镇,内心总是泊满欢喜。小桥。流水。油纸伞。石板路。雕梁画栋的江南建筑……

行走在湿漉的石板路上,心仿佛被无形的巧手牵着,温暖而柔美。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不必说五百年前的擦肩而过。

不必说清风骄阳里刻骨铭心的回眸。

小船在流水里慢慢行走,河水便是路。

我走在乌镇的岸上,青石路就成了船中人眼里的风景。

乌镇的路是不变的传说,变动不息的是游人的面孔。

乌镇,我知道,三生石上我看过刻骨的风情,你是我前世遗落的一片梦幻……

四、

喜欢有阳光的日子,一个人,漫步在五祖寺的通天路上。行走不是为了通天,更多的是为了打开心灵的窗户,走进更高的人生境界。

人生苦闷的时刻,我常常呆坐在长满青苔的条石上,聆听竹林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飞鸟来了,又走了,大自然的絮语在心上走过,留下了深深的,深深的痕迹。忽然明白,废名为什么那么执着地写他的芭茅,写他的小河和沙滩……

五、

简单的道路写满人类追求进步的历史。千百年过去,古镇黄梅的青石板路不再,路更宽,石条路变成沥青路面的四车道,房子更高,原来的小二楼,水浒传里的临街式的小二楼,呼啦啦变成数十层高楼,夜晚,站在窗前,你似乎可以伸手摘到星辰。

敬仰那些为道路建设流着汗水的人们。

曾经,我见过他,他是我的朋友的父亲。身材魁梧,面容慈祥,话语不多。但是,他看不到眼前的世界。他跟我说话,眼睛看着地面,一脸谦卑。二十年前,他多么想走出那片大山。这个愿望刺激他,他苦闷,他躁动。于是,修路,成了他的口头禅。他真的做到了。带着他的那些穷哥们,用铁锤,用钢钎,他们在山涧里敲打。

他们把月亮赶走,把星辰敲碎。

后来,在最坚硬的岩石上,他们放炮。据说,还有最后的一炮,那段路就基本成型。那是傍晚,残阳如血,点炮后,却没有响声。

都知道哑炮意味什么。

他说,我是村干部,我去。他走进了那片岩石,就在这时,炮声响了,轰隆隆,惊天动地。人们跑过去,跑过去,烟雾中,一个人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立起来,双手捧起自己的脸……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的眼前依然浮现那样的景象。他是我佩服的一个人,他是英雄。

六、

道路是城镇文明的符号,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标志,一个城镇有一个城镇的特色。出门在外,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认真观察道路的格局、风格和变化,然后,把它标注在心灵的坐标上。

人生是一叶行走在道路的风景,无论顺境逆境,都需要踏实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