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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石鼓书院

作者: 吴昕孺2020/02/17写景散文

二十年前,我就来过衡阳。那是作为《湖南教育报》副刊编辑,前去采访一位名叫李昂的老教师,他是衡阳市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从这里升起》的作者。当然,这个不能把海峡对岸那位衡阳籍的琼瑶阿姨计算在内。采访完毕,李昂老师领着我游览了回雁峰。回雁峰是南岳衡山第一峰,衡山自此向北逶迤连绵七十二峰,直至长沙的岳麓山收尾。记得当时爬上回雁峰,颇有些哭笑不得,觉得太矮了,这也算峰?但那就是南岳衡山第一峰,它出身好,是南岳首峰,又住在城里,你拿它没有办法。

后来,我跟在岳麓书院工作的衡阳籍诗人江堤打得火热,又喜欢去岳麓书院,来了朋友就往江堤那里带,江堤则用他的衡阳普通话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解说书院的绵长历史。江堤兄猝然离世后,再来了外地朋友,陪同他们去岳麓书院,就由我来“冒充”江堤为他们解说了。

江堤生前经常跟我讲起石鼓书院,说是“湖湘第一胜地”,让我很是神往。后来我主持《大学时代》杂志,来衡阳的次数不少,但与石鼓书院总是缘悭一面。直到2014年8月,湖南教育书店总经理何宗焕找到我,说衡阳市珠晖区有一个暑期校长培训班,想请我去讲一堂课。我说讲什么呢,我从没当过校长,也从没研究过校长这个职业(务)。他说,你随便讲吧。话说到这个份上,却之就不恭了。

到了衡阳,我琢磨着这回一定得去看看石鼓书院。与衡阳文友甘建华联系,他却正在青海高原行走。8月21日上午,得空跟宗焕兄打声招呼,悄然离会,在火车站广场乘116路公交车直达石鼓书院,买20元门票进入景区。有一些游人,不多,恰好。

一位正在健身的老汉见我独自出游,东摸西看,主动上来为我做解说,告诉我“翻不开的书”“认不得的字”“敲不响的鼓”等诸多典故。说是朱陵洞直通南岳,明末清初吴三桂如何从这里逃跑,20世纪50年代一对青年男女在洞内不幸身亡,因此将此洞封闭,现在大约只有三四平方米的进身,还立着一尊石像,前头摆着功德箱。又说石鼓山如何在1944年夏天的衡阳保卫战,被日寇枪炮轰炸掉一边,从此“鼓声喑哑”……老人姓杨,原籍邵阳,从铁路系统退休,年过七旬。

告别杨老师傅,我在石鼓山西边岩壁上找到“西谿”二字,这是唐代贞元年间衡州刺史宇文炫刻写的,迄今有1200多年历史了。他在东边写的“东崖”二字却找不到,建华兄说清代乾隆年间的县府志书上就说没有了。

站在合江亭下,海拔仅69米的石鼓山最北端,只见蒸、湘二水汇流,两塔锁江。杨老师傅说,这是中国第四风水宝地。“第四”不知从何而来,“宝地”则毫无疑议啊!

“衡州石鼓山据蒸湘之会,江流环带,最为一郡佳处。”

南宋理学大师朱熹撰写《石鼓书院记》,如是开篇。我曾请教建华兄,朱熹是否到过衡阳。他说,朱熹曾经三度差监潭州南岳庙,但不知是否来过衡州府城。乾道三年(1167年)秋,朱熹偕学生林用中、范念德从福建崇安往长沙岳麓书院,与张栻会讲三月,之后同游南岳,并有“朱张霁雪”的美好传说。他从岳市(今南岳镇)取道槠州(今株洲)东归,这次确凿无疑没有来过衡州。绍熙五年(1194年)夏秋间,朱熹任湖南安抚使,知潭州(今长沙),也不知来过衡阳没有。但他在淳熙十四年(1187年),应湖南提刑宋若水之请,撰写了一篇《衡州石鼓书院记》,这个事情的的确确是真的。建华兄治学严谨,从不妄说,我相信他的上述考据。

“朱张会讲”开书院不同学派交流的先河,让岳麓书院迎来了第一次剧烈的心跳。湖湘学子奔走相告,趋之若鹜,据说书院旁边的饮马池都被喝干了。在中国哲学史,在湖湘文化的发展史上,再无此高峰。

20世纪末,诗人江堤目睹世风日下,斯文扫地,毅然与同仁一起,在岳麓书院讲堂重开杏坛,请来黄永玉、余光中、余秋雨、杜维民等海内名流,试图一振学术萎靡之颓风。当时舆论虽然火爆,无奈中国学术早已式微,狂澜既倒,杯水何存?更可怕的是,江堤兄竟因此次活动而纠缠于纷繁人事,一介书生,拖着才高病重之躯,四处解释,却四面楚歌。直至2003年病逝,他也没有从那阴影中挣脱出来。

现在,还是让我们把时间推回到800多年前,看看另一位大儒张栻与石鼓书院的结缘。张栻是中兴名相魏国公张浚之子,曾两次随父谪居永州。29岁前往南岳衡山拜胡宏为师,移居长沙城南妙高峰,筑城南书院,以教来学者。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受湖南安抚使刘珙之聘,张栻主教岳麓书院,因老师胡宏希望出任岳麓书院山长未能遂愿,故一直不以山长相称。他曾游历石鼓书院,登坛讲学,撰写《武侯祠记》《风雩亭赋》《汉丞相诸葛忠武侯画像赞》,并亲书唐代韩愈《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一诗,刻碑嵌于合江亭壁。明代万历十七年(1589年),张栻与朱熹及李宽、韩愈、李士真、周敦颐、黄幹同祀石鼓书院七贤祠,世称石鼓七贤。

朱熹再赴湖南之任,张栻业已下世14年。我想,其时没有谁比朱熹更适合来写《石鼓书院记》,也不可能有谁比朱熹写得更好。上面摘录的开头,起笔就是大家风范。哪怕你进出石鼓书院如跨自家菜园门,也写不来这一句。为什么?大师是眼前无景,却胸藏丘壑;寻常人则满眼皆景,腹无经纶,故不能抽丝剥茧,于方寸间见大千世界,在湫溢地显高妙之风。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当时并不在岳阳,他为何能写得如此汪洋恣肆,遂成千古名篇,乃千言万语早在他胸中激流奔突,不吐不快,岳阳楼竣工,只是其倾吐之大好契机罢了。

“抑今郡县之学官置博士弟子员,皆未尝考其德行道义之素。其所授受,又皆世俗之书、进取之业,使人见利而不见义,士之有志为己者,盖羞言之。”

朱熹不吐不快啊!他说的这种情况,当时应当很严重了,而现今呢?800余年过去,至今犹烈,甚至远远过之。不知道还有多少书生政要,会不时重温这篇字字珠玑的《衡州石鼓书院记》?

我在合江亭,除了登临揽胜,重点拜读了韩愈的《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简称《合江亭》),全诗如下:

“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惟昔经营初,邦君实王佐。翦林建神祠,买地费家货。梁栋宏可爱,结构丽匪过。伊人去轩腾,兹宇遂颓挫。老郎来何暮,高唱久乃和。树兰盈九畹,栽竹逾万个。长绠汲沧浪,幽蹊下坎坷。波涛夜俯听,云树朝对卧。初如遗宦情,终乃最郡课。人生诚无几,事往悲岂那。萧条绵岁时,契阔继庸懦。胜事谁复论,丑声日已播。中丞黜凶邪,天子悯穷饿。君侯至之初,闾里自相贺。淹滞乐闲旷,勤苦劝慵惰。为余扫尘阶,命乐醉众座。穷秋感平分,新月怜半破。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

毫无疑问,这是古往今来写石鼓山最好的诗歌了,与朱熹的《衡州石鼓书院记》,一诗一文,堪称绝配。我个人认为,《合江亭》也是《韩昌黎全集》里最好的作品。永贞元年(805年)秋,韩愈由连州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改调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县)法曹参军。赴任途中,路过衡阳。有趣的是,同在这一年,柳宗元因“八司马事件”发配永州。唐代古文运动的主帅与副帅,此时齐聚湘南,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为湖湘文化的发端暗暗蓄力。南岳独秀之地,不唯山水清丽,文化亦即将有如旭日初升。

衡州刺史邹儒立听说韩愈来了,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他在衡阳城美不胜收的石鼓山合江亭,设宴迎宾。像韩愈这样的当世文豪,到哪里都会有宴饮,这不奇怪,想来韩愈亦有心理准备。

但他可能没想到的是,此处一山响如石鼓,一亭静若处子,俯瞰空阔,绿净无瑕,登临岩上,沧浪有声……他顿时风尘抖落,渣滓涤尽,事务之身霍然解脱,宦途之念倏忽淹灭,才情随江月而冉冉,诗思共波涛而铿鸣。临风把盏,遥襟甫畅;面水凭栏,逸兴遄飞。韩愈的吟咏在时间的册页里留下了永恒的回音。

《合江亭》一诗,韩愈可以说是“痛改前非”,他完全没有以前诗歌中那种硬语盘空、佶屈聱牙的习气,而是浮华尽去,真性舒展,和一群意气相投的文朋诗友倾诉衷肠:

“初如遗宦情,终乃最郡课。人生诚无几,事往悲岂那。”——我们这些人呵,每次想抛弃做官的欲念,一旦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最终又都在各自岗位上做出了最好的成绩。然而,这些有什么用呢?一言犯上,动辄被贬、被挞,甚至连脑袋都保不住。人生苦短,眼前有贤主嘉宾、良辰美景,还为过去那些事情悲伤干什么,徒添无奈而已!

“胜事谁复论,丑声日已播。”“淹滞乐闲旷,勤苦劝慵惰。”——你做的业绩人们能记住多少呢?可要是有了不好的名声,一天就能传播千里。所以呵,还是应该向你邹刺史学习,逗留在衡阳这样的清丽闲旷之地,用自己的勤勉与辛劳,带领黎民百姓,祛除他们的惰性与陋习,才真是功德无量啊!

“穷秋感平分,新月怜半破。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说到这里,韩愈不禁有些伤感。秋天即将完结。屈原的学生宋玉有句名言:“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四季平分,因其更替;新月半破,怜其圆缺。美好的事物皆脆弱易逝,唯有这大好河山,永不变色。所以,韩愈希望自己的诗歌,能像岩上刻的字一样,泥尘不能污染,时间亦不能磨灭。

韩愈写《合江亭》时,不过37岁,这是他人生最辉煌也是最困顿的时候。辉煌缘于文学,困顿在于仕途。此后,韩愈文名日盛,也权重一时,虽然因谏迎佛骨被贬潮州,不过没多久又回到了京城。韩愈57岁病逝,即便在那个时代,活得也不算长,但苏东坡说,这个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虽有夸饰,却也大抵相当。

衡阳西南的永州,我去过潇水与湘水的会合地——萍岛。萍岛在永州城北上十里处,须坐渡船方能到达。岛上有一所学校的遗址,此外全是高木深草,一片茂盛的荒凉。置身岛内,江声与蝉声争锋,云水与风水同梦,我曾写《蝶恋花》一首记游:“古木交柯如史笔,疏影横斜,墨意尽淋漓。深红翠碧无人问,幽魂写入丹青里。 两江夹岸涛声起,梅来梳洗,莲去柳依依。潇湘云水谁与共,轻波摇碎梦涟漪。”

萍岛往北300余里,湘江的另一条重要支流蒸水又与其会合。这次会合到了衡阳城内,又占据石鼓山胜景,地方真是选得好啊!难怪,萍岛上的学校始终是一座遗址,而石鼓书院能屡废屡建,规模越来越大,名头越来越响。这座历史最为悠久的中国古代书院,既没有辜负天造地设的山水佳音,又传承着韩愈、柳宗元、朱熹、张栻、王夫之、彭玉麟缔造着的一方文脉。

“绿净不可唾”的时代或许一去不复返了,但空阔仍在,江流环带依然,合江亭上那只翩飞的鸥鸟,仿佛自韩愈的《合江亭》诗行中飞来,它那一张一合的翅翼里,应当还蕴含着当年弦歌不辍的余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