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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

作者: 王明文2020/03/12现代散文

吃过晚饭,我独自一人望着窗外西沉的落日,妻子打来电话说:“老公,你知道吗,外婆今天早上过世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万分凄楚,头“嗡”的一声险些栽倒在地,止不住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母亲在富宁帮我们照看小孩,母亲得到这个噩耗,妻子匆匆跟学校领导请假回去替换母亲。我也向单位领导请了假,顾不上回宿舍收拾,匆匆骑上摩托车直奔天平舅舅家。

一个小时后,我便到了舅舅家门口。父亲早就到舅舅家了,他得知我要来,便早早在舅舅家门口等候。我紧跟父亲一前一后从小门进去,舅母向我招呼了一下,我回应了舅母后直接走到堂屋。外婆尸身停放在堂屋紧挨着板壁的床板上,她脚上穿着尖口花布鞋,身上盖着一块黑毡布,脸上盖着一张冥纸,床板下的煤油灯火摇曳地亮着。在堂屋的正中间,竖直停放着已准备好装外婆尸身的棺木。舅舅家族中,一位年长者提议,把外婆尸体先装入棺内,他的提议遭到友成表哥的反对,原因是母亲尚未赶到见上外婆最后一面。尸身入棺的问题只好暂且作罢。我搬来一把凳子,坐在外婆的尸身旁边陪着,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往下流……

半个小时后,母亲也随即赶到。她还在门口就喊了一声:“妈!” 便哭着进来堂屋,跪在外婆尸身旁大声地哭个不停,她拉着外婆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她自己的脸。她凄惨的哭声震碎着身边每一个人的心,好多人偷偷转身拭泪。父亲安慰母亲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身体,不要哭了。”父亲好劝歹说劝不住,她哭得更伤心。父亲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轻轻移到母亲身边,拉过她的手来抚摸着我的脸,她轻轻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边向她点点头,边安慰她不要伤心。母亲看着我,哭声渐渐小了许多。是啊,现在我才明白:儿女才是安慰父母的最好的一剂精神食药啊!

不多时,已到入棺时间。前来帮忙的人忙前忙后,忙个不停。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外婆的尸身才从床板上移放进棺材内,她脸是那样的苍白,我走过去把她脸扶正,昔日那张和蔼慈祥的脸,如今变得如此陌生,她的嘴巴张得好大,似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话要说。我用力把她嘴合拢,她的脸是那么的冰冷。我静静地祷告,愿外婆一路走好!在天堂里永远快乐!外婆是个孤独者,她是苦苦挣扎奋斗了八十多年,一员孤独的健将。

1949年,刚十六岁出头的她就嫁给了外公。当时,外公在广南供销社任领导要职,外婆生下母亲后,她成了一家人的顶梁支柱。白天,要背着母亲到山上“抢工分”,晚上,还得一个人去要猪草,煮猪食,一天到晚忙累不用说,她还得忙里偷闲,照顾好早年亡夫瘫痪在床的夫家弟媳,倒屎倒尿,她任劳任怨。当时,舅舅还在文山师范读书,读书费用全靠外公从工资中挤出来,舅舅还没毕业,他母亲便去世了。舅舅只好被承继到外公外婆膝下。在文革时期,因为外公一句责怪下属的话,被下属放大,并告到外公的顶头上司那点去,外公不得不背上“资本主义”的罪名,戴上“走资派”的帽子遭到批斗,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他们把外公打得死去活来,都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罪证”。无计可施之下,他们最终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外公投进大牢,一关就是6年,外婆带着干粮,好几次长途跋涉往返富宁与广南之间,每次都没能见上外公一面,外婆几乎带着希望去,最后是带着绝望哭着回来。6年后的一天,广南监狱托人带来一个包裹,外婆刚一打开,便嚎啕大哭起来,里面是外公的遗信遗物,打开外公遗物,褴褛的狱衣上全爬满了虱子,外婆舍不得驱杀虱子,用脸贴着爬满虱子的衣裳,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外公那几件爬满虱子的遗物,便成了外婆的“宝贝”,无论走到哪儿都随身带到那儿。有时她会坐在灶边,有时她会一个人躲在森山老林里,更多时她会蹲在田边地头哭个整天整宿。好在母亲幼小,外婆才带着悲痛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年后,外婆跟族人借了一些钱,独自踏上广南寻找外公坟茔的道路,几经周折,见到一堆堆黄土,石碑不复存在,无从查证哪座是外公的坟茔,外婆又一路哭着回来,泪,哭干了;眼,几乎哭瞎了。一位好心的族人送给几包草药,熬药敷上,外婆才恢复了视觉。几十年来,外婆守寡辛苦抚养着母亲和舅舅,直到舅舅走上教育工作岗位娶妻生子,母亲嫁给父亲生下我们弟兄四人。我们四弟兄和舅舅家两个表姐、三个表兄一共九个孩子,都是外婆一手照看拉扯长大,外婆对她的孙子女、外孙子都疼爱有加,每次赶街回来,她总是在衣兜里揣着几颗被手捏得软绵绵的水果糖,还在家门口她就叫着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我们跑出去围着她转个不停,给了糖后,看着我们一个个嚼着糖,她边笑着边用衣角拭去额上的汗珠,随即快步走进家里,大口大口地喝着生水。因为舅舅是养子,外婆便随舅舅生活,表兄表姐长大上学后,因婆媳矛盾,外婆和舅母一阵吵架后,她愤然离家出走,到富宁捡垃圾度日。几天后,父母亲自前往富宁说服她,外婆才又回到舅舅家。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们在外婆的爱抚下也一天天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照看曾孙、曾外孙的责任又揽到外婆的身上,三哥膝下有个天生残疾的小孩,外婆不怕脏,一手屎、一手尿的料理照顾。外婆闲不住,在小孩睡觉时,她担忧小孩醒来跌下床,已是耄耋之年的她,硬是把小孩背在背上,弓腰驼背、一瘸一拐去菜园里干活。外婆这种勤劳而淡然的生活精神,是很多人所不能做到的。

今晚,阴森的夜里,外婆尸身已经装进棺材完毕,表姐、舅母在不停地分散族人的孝冒,母亲依旧抚摸着棺材低低哭泣,几个年轻的小伙来帮忙守灵,他们三三两两在堂屋玩着扑克麻将,盈泪满眶的我背靠着外婆棺材回想外婆过往的点点滴滴,不知过多久,我便沉沉睡去,睡梦中,我看见在那蜂飞蝶舞的天堂里,外婆与外公正牵手漫步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