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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老屋

作者: 李朝俊2020/04/02经典散文

一棵桐树,一句承诺,人树合一,成了父亲一辈子归宿的“老屋”。

老屋是故乡桐柏的人们,对棺材的隐喻,表示人终老后的去处,永远居住的屋子。

乡下人比城里人实诚,不避讳生老病死,人过五十就会想老屋的事。有人老屋做好二十来年,脸上红花雨点,没病没灾,健健康康,端碗能吃肉,丢饭可喝酒,手提肩挑,往返庭院,心在庄稼,想干啥干啥,该干啥就能干啥。也有人老屋做了一个又一个,都被近亲族人,急用者“借”走了。人即便没病没灾吃啥啥香,旧的老屋别人占去,新的老屋也得快快做好,要不就是块心病悬在那。人们常说,“晚上脱了鞋上床,明个儿还能不能穿上,谁都不敢打包票儿。”看着装满自己喜好的老屋,拥有者心里踏实满足,邻居们称赞这家子孙孝顺懂礼。

从小孤儿的父亲,早早就没了双亲。我没见过爷爷奶奶,不知道长得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和蔼可亲,还是不苟言笑。家里自然不放老屋这物件。孩童时,心理上对油黑发亮,阴森森放在房山墙下,或房廊拐角上的老屋,我有种天然的惧怕。走亲戚或到村里老辈人家去,总是绕着老屋远远跑开,或躲在大人侧后背立而行,眼不见心里还是很烦,想早点离开有这黑木头的地方。

那年到西乡盘古山表舅家拜年,父亲和表舅,还有一群不认识的亲戚们,热闹非凡地在一个菜园地边放树。只见众人脱去棉上衣,有的挥镐挖泥土,有的奋力拉大锯,有的爬到树上,将粗粗的牛耕绳,拴在更粗的树杈上……看热闹的我们这些小不点,也被一个喊小舅的组织起来,在又粗又长牛耕绳尾上,肩膀斜跨绑在大绳子上的布带,在数十丈开外的沙地里,伴着表舅好听的号子声,和大人们一势使劲,像抵头红了眼的牛犊,弓腰曲腿死死地拉着绳子不放,人和树展开拔河比赛,几番较劲几番镐起锯响,人们把一棵大桐树拔输了,我们在笑嬉嬉声中倒了一片。有人看见,一个我叫舅姥的慈祥老人,将头巾取下擦眼泪,她满心高兴地笑着说:“我的老屋这回又有指望了!”

放倒一棵大树,菜园显得天阔地宽,树林透出一片青亮。几棵四、五把粗的桐树,在雪原土地上,格外挺拔向上。爱说爱笑的表舅,对着几个老汉儿开腔:“那棵长得上下一般粗的树,是留给我自已做老屋的。别的几棵你们谁相中了就言语声儿。”

蹲在树桩上吸烟的父亲,将烟锅在老树黑皮上敲了敲烟灰,顺手将烟袋捌在腰间战带上。起身走到树林,张手测量了一遍桐树,抬头看了各树的长势,返回树桩弄好一锅新烟丝,一边“吧塔吧塔”享受,一边望着表舅开口道:“你那棵靠东边的一棵给我留住,过几年够老屋材料了,遇上机会找人放倒拉走。”笑声中的表舅说,“肯定给你留住!活到八十是你的,活到九十也是你的。”随后将其儿子叫到跟前,收起笑脸严肃开口说话:“我活着啥话不用说!若我不在了,那棵树也是你姑父的。这事你得往耳朵里记住。”随后表舅又拍拍我的头,这个小外甥也帮忙一起记住这事!说得我满脸通红,众人一片笑声。

第二天我们离开时,表舅送到村外竹林山上。父亲说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你就站这儿别往外送了,我们爷俩也快点往东乡赶。走了几步,父亲回过头来,看见表舅还在目送,忽然好像想起件事,轻轻地对表舅说“我把20块钱压在柜厨的酒瓶下了,多少算是这桐树板钱的意思。你回到家顺手收好,别让小孩子们给弄扔了。”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的表舅,嘴里喃喃地说:“大哥你这是何必呢!咱们这样的亲戚,还说啥钱不钱的?!我说过的话吐口唾沫就是钉。那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不能够要去了。”

父亲说,咱俩兄弟啥话都好说,孩子们很快长大了。咱们当老个儿的,要让孩子明白“亲兄弟明算账”的道理,别让小孩子们把路走歪了。

从此我记住这棵桐树,记住了父亲和表舅的情谊,记住父亲年过了五十岁,记住我这当儿子的责任,记住了父母笑声背后的不易。打这儿之后,我懂了些事,似乎知道用功读书,对桐树有种说也说不出,道还道不明的复杂感情。闻到桐花的清香,想到树下走走看看;望见桐叶的碧绿,想到皱纹爬满面容的父亲;偶尔无意中抚摸桐树硬皮,这沟壑纵横,这坚硬如铁,这世事沧桑……让我不敢深想,泪水就涌满眼窝。桐树在我的心中,比任何树都崇高都有用,这树与水泥瓦房,与高楼大厦,与庄园别墅,有了绝妙的相通之处。

从少年走到青年,从山乡高中走进城市校园,桐树赋予的寓意,随着眼界的开阔,随着见识的增长,在书声琅琅的阶梯教室,在高大宽敞安静的图书馆,在大道通天的海防机场,我有时明白有时茫然,有时觉得大可不必!某一天在品读“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诗句时,忽然顿悟了老屋的神圣地位:住够了土墙茅屋,在大雨天里,顶上漏雨,墙角过水,与满地乱爬土蛇蟾蜍、蚊虫老鼠,共处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包括我至亲至爱的父亲,要的这棵桐树,想得到的老屋,实际上是对一世追求未能实现的人生目标,用另一种不懈努力的心灵渴望去达到:拥有一栋遮风避雨的坚实住处,躺在深厚的大地里过上想要的好日子。

制作老屋的桐树,或是柏树,或是杨树,或是一切树,生长于大地,回归于大地,这一长一归,树的生命嘎然而止,人的一辈子瞬间消失,树的生命化入泥土,人的生命传给后人。

一棵桐树,一座老屋,一方民俗,一个追求,一种精神!生生不息的后来人,可知道这桐树的情怀,这不屈不挠民族的渴望,这历史脉动的永远老屋,是人类发展的一块块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