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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

作者: 长弓无箭2020/04/27抒情散文

这是一个人的故事。

如果我是孤独的,那么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可能就不那么孤独了。

我上班的地方在一个安静的山区养殖场,按照环保的要求,场子离最近的庄子刚刚好五百米;按照公司的规定,工人们需要长期在封闭管理的养殖场生活工作。这里有十几个同事,作为后勤管理人员的我差不多一个月能回到市区的家里一到两次,陪一陪家中的幼女。三年以来,日益模式化的生活让人变成了饲养在笼子里的肉鸡,让人像小鸡一样设定好了管理曲线、到了日子就被拉走。不同的是肉鸡还能挂在流水线上变成鲜美可口的鸡产品,而我则一天天地谢顶。

我想告诉人们:每一块炸鸡都是有灵魂的。想啊想的,我就笑了。如果炸鸡没了灵魂那就等于宣布我也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家人支撑着我坚持这份工作,可是我无法和妻子探讨这个触及灵魂的话题,我也不能让孩子感受到父亲的忧郁。

为了排解莫名的忧郁,我开始培养一些兴趣爱好,比如抓抓小虫子,看看小星星啥的。到了夏天,值夜班的时候,飞蛾爬满了路灯下的墙壁,就像是给我们这些值夜的人开了一个盛大的联欢晚会。大多数时候,对于金钱的渴望支撑着人们长期在封闭环境里工作,同时人们往往也需要些有趣儿的癖好调剂自己的状态。比如,有的人靠着酒精麻醉自己,有的人迷恋游戏,有的人刻苦钻研,有的人把虫子当成了陪伴。

年近不惑的我,事业算不上成功,家庭也照顾得不够细致。无助的时候,倾诉都是一种奢望;疲惫的时候,失眠却常来守望。最近,受到肺炎疫情的影响,养殖周期安排得不再那么紧张。在可以抽出时间调整情绪的时光里,任凭蓝天白云用尽了花招却也无法驱散孤独者内心的阴霾。

生活啊,越是无事可做,越是觉得孤独。

三年了,我知道这里的山很多,一座接着一座;听说这条山沟很长,场子就在沟门口五百米外,我却没有一次走到山沟的源头。你看,那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在大山之间穿梭,一会儿就跑到了市区;你看,我多像那汽车,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看似自由自在,灵魂却被捆住了手足。每天刷着关于疫情的微博,为全世界感动和祝福的我对于眼前这片大山、这一条条山谷竟然是那么地茫然无知。

疫情逐渐得到了控制,山区的人们过了清明也开始回到田野上撒肥翻地。长期封闭的生活和疫情的影响,让我的孤独感空前地膨胀。我爬遍了场子四周的山林,心情像游走的白云忽而舒畅、忽而怅然若失。我不能坐以待毙,让糟糕的情绪继续影响自己和家人的生活。

那么,怎么办呢?孤独和病毒一样,总是有种肆无忌惮的破坏力。

清明那天,全国举行了公祭仪式。下午,我下定决心要走到眼前这条孤独的山沟的尽头。

山沟里静悄悄。走过打鹿沟水库,穿过两三家门口养着羊的老房子,路边有一片空空荡荡的榆树林,北红尾鸲和三道眉草鹀时而在眼前晃过,一两只花蝴蝶沿着温暖的路边低飞曼舞。天空蓝得很清澈,两边的山坡上开始有了一丝绿意,过了一冬的松树林也逐渐地青翠起来。山沟中间是一条三四米宽的石子土路,两边散落着精心收拾堆砌过的大大小小的农田。

原来这是一条住着许多人家的山沟,随着新民居建设陆续搬了出去,在沟口建设了新营子。现在沟里还住着三四个人,水库坝上住着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哑巴,养羊的三四家房子也只有一位老哑巴看着。我一直以为这几个老光棍都住在水库上游头起的这几家房子里。实际上,我错了。这里只有一个人、一条狗和一群羊。沿着路走了四五里,有六间红砖的大瓦房,也只有一位老头儿住着。我远远地喊他,他似乎听不见也不愿意搭理我。大瓦房边上还有几处残存的断墙,墙壁上雕抹着八九十年代很流行的刻有五角星的红白沙砾样的花纹。又过了一两里地,还是几间破了的土坯石砌的老房子,院子里有老旧的压水井,房子里还有喂牛马的石槽。一对夫妻在破旧的院子里收拾平整土地,他们问我准备干啥去啊?我说没事儿了出来遛弯。我问他们,这条沟真长,里面快到头儿了吧?没人了吧?他们说,你别走岔了,到了岔道往右走还有很长的路哩,里面还有一个不愿意搬出来的老光棍。

我以为这是一条孤独的山沟,没想到孤独得只是我这颗茫然的心。

路显得窄了,可是还可以通过一般的三轮车,路边山脚下的田块也更加局促,田块用石头垒砌的堤墙默默地诉说着曾经那些辛苦劳作的前辈们无尽的荣光。山脚湿润的路边渗出一些山泉水,我追赶一只孔雀蛱蝶的时候到了下一处新砌的砖瓦房。山沟延伸过来的电线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屋子里没人,我怀疑这是最后那位老光棍的家。这里是个岔路口,向右一转有堵石头砌起来的高墙,得有四五米高,爬坡绕过高墙,上面是一片围着栅栏的院子,院子靠山根的角落里有两间矮小的土坯房,房顶盖着几片遮雨的石棉瓦,房顶竖着一面护林防火的旗帜。我想这可能是护林员临时的落脚点,接着往前走吧。我的目标是山沟的尽头。

又过了一两里地,竟然还有当年搬迁过后留下的断垣残壁。土坯房、石头墙,大圆石磨撂一旁。矮矮的石头围墙里整修的干干净净,庄稼人惦记着自己的祖屋,即使不住人了还要种上几株玉米,门口象征性地拴上一根铁丝。再往上走,曾经的田地退耕还林种上了成片的杨树,只留下了一些石砌的田埂。山上洒落的石头多了起来,山路窄了,山沟的尽头还是山,有一条小路盘山而上。村里人告诉我,曾经有大路可以盘山而过到达山那边的村庄。眼前的小路难道是当年可以通车的大路?还是我记错了应该在岔路口向左而不是向右?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我看着眼前的小路没有了继续攀行的欲望。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想找个借口和内心的孤独妥协。

回去的路似乎变短了,下坡总是会轻松一点儿。

石头墙前的木头垛上有两只黑松鼠,远远地好奇地看着我走过来,我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它们就钻进木头堆里不出来了。多可爱的小松鼠啊,我的闺女也喜欢和我捉迷藏,她藏得没有松鼠好,总是被我抓到,总是惹得她哈哈大笑。

走近护林员的房子时,我看见一位穿着破旧套头衫的老者,远远地看去老人真有几分山中老妖的气质。走近一点,套头衫里还裹着棉衣,用一根布绳子紧紧地勒住。矮矮的栅栏露出半个身子,深眼睛,鹰钩鼻,消瘦干瘪的脸庞两侧的套头帽子里露出两缕仙气飘飘地银发。真真地有一丝吓人了。

我鼓了鼓勇气,问:大爷,你是护林员?

上下三四颗枯黄瘦长的牙齿像路上突兀掉落的山石,深邃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老头儿开口说话了,我才松了口气,确定是大爷,确定是老人家。

他说他不是护林员,这是他的家。

啊,我的孤独瞬间跑没了。你在这儿住?怎么没搬出去啊?我还以为下面那三间房是你的家?

我和老人家聊了起来,他在栅栏里,我在栅栏外。院子里的地撒满了粪肥,一大片准备种玉米,一小片种瓜菜。小房后堆着柴火,土坯房的烟囱口被熏得黢黑。

老人家年近七十,大哥搬到了别的乡镇,近亲再无他人。他是村里的五保户,每年可以领取五千块钱,不用手机,不看电视,虽然最近的电线离他的家只有不足百米。他说当年沟里人统一搬迁,每人五千块钱补助,别人家都是好几口人,补助也多,就可以盖个新房。他就一个人如何用五千块钱盖房呢。十多年过去了,他说领了政府的补助款,就没有理由再要求村里给自己盖房子了。政府也曾经提议给他在村里租个房子,他说住人家的房子肯定不如住自己的房子舒服。现在还能动弹,等干不动了,拿着五保户的钱找个养老院也够啦。

我说,下面那几间房子挺新,又没人住,还有电,你跟人家商量商量搬过去也好。他说,那是放羊的盖的,再说,和别人住也住不惯。我这房子也是新盖的哩,原来是三间靠山根儿的东厢房。房子老了住不了了,就拆了盖了两间小北方。去年怕漏雨还搭了几片石棉瓦。

我说,冬天不冷啊?他说不冷,烧着火炕。夏天不热啊?两间呢,一间住人一间做饭,不热。老人家邀请我去屋里坐坐,我没去。

我问,你一个人住在这大山沟里不害怕啊?他说,习惯了,有啥可怕的。是啊,人真是奇怪,我就经常莫名其妙地害怕,害怕没钱、没爱,害怕孤独,害怕嘈杂。老人家好像什么都不怕,他虽然对村里的安置政策颇多微词,但是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害怕。可能他形单影只,也害怕斗不过那些不愿意给他盖房子的人吧?

我和老人家聊了很长时间,老人家也和我说了许多。

也许他才是真正孤独的那个人,只不过孤独的久了忘了还有孤独这个毛病。他的房子、他的土地还有他脚下的山一起陪着他忘记了还有孤独这种病。

回去的路更加清净了,鸟儿归林的叫声少了许多,挂着旋耕铧犁的手扶拖拉机直接仍在了地头,翻地的人早已骑摩托车回了家。六间大瓦房那个孤独的老人依然对我的招呼不理不睬。放养人家门口的狗都没有叫,倒是我进沟前没注意到的那个放羊的哑巴呜呜地答应了几声。他弓着矮小的身材在山阴那片地里撒粪。粪在黄土地里撒出了笔直的线条和角度。在打鹿沟水库坝下,我遇到一对老夫妇在水泥路边的一条石滩开荒,说起沟里独居的老头儿。老两口说:老头就是拧,去年冬天村里怕他冻死在里边,给他在村里租了房子,他都不出来。

回到场子,孤独早已荡然无存,心里却多了几分沉重。长长的打鹿沟,三位身患残疾的老人依次独居,另一位身体还算健全,却藏得更加深远。如果孤独可以被衡量,那么在这一位又一位独居的老人身上,我们这些年轻人连评分的资格都要难保。年复一年,科学家们发明了抑郁症、孤独症等等数不清的精神疾患,无数的年轻人抑郁自残,更多的人被孤独感笼罩。可是,当我走进这些真正离群索居的人时,那些笼罩在心头的孤独感却灰溜溜地跑了,就像是初练武的生手遇到了绝世高人。

我无法确认这些老人是否孤独,是否能够达到那些精神疾病诊断的标准。但是,我想不论他们身体或者精神是否残疾,在面对生活这个问题上,他们比我们这些天天喊着抑郁孤独的人们更加地顽强。

我隐约地感觉到了,孤独是一种力量。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这是一种自然的传承。这种传承的力量让社会组织保持了总体的稳定和健康。可是,人这种万物之灵,拥有了认识自己的意识,他开始不停地追寻、尝试,他开始追求自由、独立,开始在自我和集体之间徘徊。尤其是西方的价值观泛滥的背景下,个人和社会的撕裂愈加明显。人们无限制地追寻自我,却又不停地向外界索取。个人的情绪不停地放大,集体的意识开始出现扭曲。孤独、抑郁这些本可以自我调整的情绪走向了极端,终成了病态。

衣食无忧的现代人要么太逍遥,要么太疲劳。何不拄一根拐杖远游一次?何不在无尽的城市驻足一晌?何不把情绪化作一种力量?

我相信,人类可以驾驭自己的情绪。山沟里的老者们那样顽强地生活着,这本身就是对苦难、孤独的一种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