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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作者: 刘庆邦2020/06/04现代散文

北京十月文学院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建立了一个中国作家居住地,我是受邀去居住地体验和写作的首位作家。时间是2017年的5月下旬到6月上旬,前后不过十五六天。最后一周,我被尼泊尔的朋友安排住在山上一家叫尼瓦尼瓦的小型宾馆。宾馆的名字若翻译成中文,应为太阳花园。太阳花园的海拔高度在2000米以上,得风得水,腾云驾雾,宛如仙境。我凭栏站在房间二楼的阳台上,近观层峦叠嶂的满目青山,远眺直插云天的喜马拉雅雪山,恍然生出一种出世之感。在此居住期间,我看不到电视,听不懂尼人语言,每天所做的,不是看书写作,就是尽享优美的自然风光和清新空气,以养眼养心。同时,我还收获了一份新的感悟,真正知道了什么叫过客。

宾馆里每天都会迎来一些旅游观光的客人,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人。他们有的来自欧洲,有的来自澳洲,绝大部分来自中国。中国的游客,北自哈尔滨,南自三亚,东自江苏、浙江,西自宁夏、陕西等,出发地遍及国内的四面八方。从年龄上看,游客多是一些身手矫健的年轻人,也有一些年过七旬的白发老人。他们兴致勃勃,都是满怀期望的样子。傍晚时分,他们刚从旅游车上下来,来不及把行李放进房间,就纷纷涌到观景台上用手机拍照。他们照白云,照群山,照花朵,也照自己。他们还摆出各种姿势,互相拍照。拍完之后,他们就到宾馆的大堂里找“外飞”,急着通过网络把照片传至微信的朋友圈。上山时他们被导游告知,到这个景点,主要是看日落和日出。这让我想到,对于人类世界来说,不仅所有热量都是太阳提供的,人类的生存离不开太阳,而从欣赏角度讲,无论走到哪里,太阳还是最壮美、最恒久的东西。然而,由于山上往往是云雾缭绕,他们既看不到日落,也看不到日出,未免有些失望。游客就是这样容易被引导,引导仿佛为他们规定了方向和目标,引导者让他们看什么,他们就顺从地看什么。我想告诉他们,如果看不到日落和日出,其实山上的云雾也非常值得欣赏。云雾是动态的,在不断变化,有时浓,有时淡;有时薄,有时厚;有时平铺直叙,有时丝丝缕缕;有时翻滚奔涌,有时凝然寂静。它们的变化塑造着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朵花,万事万物,无不以云雾的变化而变化。山上的现实为实,云雾为虚,一切实的东西因虚的不同而不同。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可能有些抽象,就是说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爱听,就没说。

不管他们对这个景点的观感、收获如何,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像完成了某项任务一样,便背起行囊,拉上拉杆箱,登车下山去了,奔赴行程计划中的下一个景点。他们一走,熙熙攘攘的宾馆顿时冷清下来,日复一日,每天都是这样。我与每一拨游客都是不期而遇,同样的,也是在不期然之间,他们就扬长而去。他们这一去,这一辈子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时我脑子突然跳出一个词,过客,他们都是过客,而且是匆匆的过客。

过客这个词我以前听说过,但词本身也像一位过客一样,一听就过去了,并没往心里去,更没有深究过。这次我有机会目睹一拨又一拨过客,有了事实的支持和提示,我才牢牢记住了这个词,并加深了对过客含义的理解。如果我像他们的其中一员一样,也是一位匆匆的过客,“只缘身在此山中”,也许至今仍不知道过客为何物。就是因为我慢下来了,停下来了,以静观动,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过客。一时我稍稍有些得意,他们都是走马观花的过客,而我总算没成为跟他们一样的过客。

不过得意很快就过去了,我虽说在宾馆多住了几天,但不管是对太阳花园而言,还是对尼泊尔而言,我何尝不是一位过客呢!如一只鸟飞过蓝天,鸟不会在天空留下任何痕迹,尼泊尔也不会记得我这么一个中国人去过那里。

再往远一点儿想,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生一世,相对于时间、历史和地球来说,每个人都是过客,短暂的过客。李白诗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也是说过客是每个生命的必然命运。可在潜意识里,人们总有些不大甘心,不知不觉间会对过客命运进行一些抗争。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每个人的生命过程都是与过客命运抗争的过程。抗争的办法有千种万种,或慷慨悲歌,或低吟浅唱;或波澜壮阔,或曲径流觞;或万众瞩目,或琐碎日常等等。不论使用什么办法,都是想通过抗争,使宝贵的生命焕发出应有的光彩。我上面所说的那些游客的到处旅游,也是为了增加游历,增长见识,也是抵抗过客命运的办法之一种。只不过他们的抵抗太匆忙了,过于过客化,并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相反,他们的行为像是进一步印证了过客的说法。

毫无疑问,我们的写作也是对过客命运的一种抗争。“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写作者的写作动力,大都源于一种想象,源于在想象中能够抓住自己的心,建立心和世界的联系,并再造一个心灵世界,以期收到“万古传”的效果。不管能否收到这样的效果,都要求我们一定要保持清醒的生命意识,起码能够慢下来,停下来,静下来,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写好每一篇作品。人可以成为过客,所创作的作品最好不要成为“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