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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牙师

作者: 张华2020/07/01现代散文

扬州西山陈家集有个奇特的风俗,姑娘出嫁前后总要想方设法进城在门牙左右侧镶颗牙套,黄铜皮做的称“金牙”,不锈钢皮做的称“银牙” 。姑娘们偏爱金牙,咧嘴一笑,太阳下金光闪闪,煞是好看。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没有金银首饰珠宝店,这也是件赶时髦出风头的事情。

逢集从来都是个热闹的日子。百姓从四面八方涌上街来,相亲做媒的,分家析产的,买牛卖猪的,看拉洋片玩耍的,交易生产资料生活资料的,应有尽有。最拥挤的路段人流是前胸碰后背,嘈杂声耳膜嗡嗡响。这日,大会堂对面墙上挂幅彩画大广告,画中立个烫发女子,身着旗袍,脚蹬高跟皮鞋,手夹支“大重九”香烟,嘴露光灿灿的金牙,上书“美丽女人,海上镶牙”八个大字。广告前,拥挤着一群姑娘和小媳妇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原来,从扬州城里下来一个赶集的徐姓镶牙师,他从上海学艺归来,谁知城里人对镶牙美容已逐渐冷落,这次他精心准备,投石问路,试探行情。谁知一炮打响,镶牙者络绎不绝,故决定下乡扎根落户。

徐牙师初租的房子是个体中医高白毛家的,高医生浑身红肤生满白毫毛,眼小怕光,形似白猿,然他口若悬河,天文地理算命打卦无所不知,祖传治无名疽肿,风湿疼痛,却是手到病除,会搭脉开药方,会针灸拔火罐,家里小诊所里求治者人来人往。这房子靠近十字街口,对面是镇上人民大会堂,开大会、演地方戏、放电影、农民文艺会演都在这里。凭着这块风水宝地,再加上徐牙师上海手艺,扬州店铺,本地镶嵌,价廉物美,很快风传西山十三集,生意越做越大了。

徐牙师中等个头,扁脑壳子凹脸形,嘴角留撮小八字胡,爱穿藏青色中山装,喜手背身后头看天,外八字走路不紧不慢,东张张西望望,像个领导下乡视察。他食材大荤,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三天不吃肉,走路都直抖”,他最喜欢茨菰煨蹄髈。那时候农民养的黑猪,喂米糠吃菜叶,一头生猪养成熟出栏,尚需八个月,宰杀出的猪肉是皮厚膘肥,红白相间,肌理清晰。煨好的蹄髈汤,色白若奶,肉皮胶粘,瘦肉不卡牙缝。偏偏他还有个怪癖,蹄髈汤要泡“草炉烧饼”当饭吃。这草炉烧饼乃是当地出名的土特产,它是用麦秸烤烘而成,三分钱一只。坐月子生孩子的妇女吃了补亏,内伤痨病的男人用豆油浸泡煮开服用,十天痊愈。这镇上草炉烧饼做得最好的要数姓黄的面把师,他每每操作时近似表演,吸引着众人围观。黄面把师平顶圆脸善面,矮墩墩的身子走起来一阵风,逢人就笑,活似弥勒佛再世。逢到赶集日,他清晨就指挥众徒在十字街口偏西一点处,架好那无釉大沙缸,缸口朝着街面,木头案板一搁,和面粉接老肥掰碱水,把面团揉至光滑发亮。醒面片刻,就吆五喝六地高喊徒弟们做面剂子,不放盐不放糖不放酥,压成月饼大小,撒上几粒白芝麻。日上三竿,黄面把师外衣一甩,上身赤膊,先燃着十斤麦秸塞进沙缸加热,火熄灭后,用湿布拖把擦净内壁,从手掌至臂弯处放上数块面饼拱身进缸内粘贴,动作熟练划一,直至缸内密密麻麻贴满,再燃着五斤麦秸熏烤,慢慢地面饼胀高面色微黄,复又燃着二斤麦秸,用铁叉挑着在炉内转了一圈,麦面香味已萦绕四周了。只见他左手持木柄铁丝网兜,右手用铁铲利索铲饼出炉,待他把铁兜内烧饼倒入竹匾时,后面早已排起长长的队伍。一个上午,近千只草炉烧饼抢购一空,收兵打烊。这是当年街头不可或缺的一景。

徐牙师占尽天时地利,但技术精湛一丝不苟是出名的。每当他望见放在玻璃橱柜内似工艺品的牙套,就会摇头晃脑情不自禁地哼唱几段扬剧。这牙套看似简单,实质工序繁多复杂,世人牙齿千百种,形状各不相同。他最看重“模切焊”这三道工序,首先石膏取模要精准,其次据牙模取材切割计算要精确,再次对成形牙套焊接要精心。一不留神,前功尽弃。这在当时无工业化生产、相对落后的生产技术条件下,徐牙师凭借技艺和经验,打造出品质超乎想象的产品,以纯手工方式生产,以恭敬的心态对待自己的职业,是难能可贵的。徐牙师每天穿着蓝长褂不厌其烦、不厌其小、不厌其精在劳作着。他的工作服上留着斑斑点点石膏水,他的脸上留有道道黑烟痕,他的双手留下洗不掉的黑纹线。然而,他每天都快乐着,迎来送往每一个需要镶牙套的客户们。

那年我回乡探亲,在文化站阅览室巧遇徐牙师,时正值两伊战争爆发酣战期间,他是坚定的伊拉克派,当初吃过很多伊拉克蜜枣,只见他正手舞足蹈地庆祝伊拉克收复部分被伊朗占领的市镇。我尊称他徐医生,夸他技术精湛生意忙。他却一脸严肃对我说,“相公,不能叫医生,我只是个工匠。农民苦两个钱也不容易,镶颗牙八块钱,一百斤水稻才卖七块半,一头大肥猪不过值四五十块钱。人要有天地良心,凡来镶牙的,就要保证质量,让她们满意而归,这也是积德的事。唉,现在没有人肯学这个手艺哟!”徐牙师已经担心这门手艺的接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