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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里的六月滋味

作者: 贾兆才2020/07/21优美散文

大热天的农历六月,正当暑假,是最开心,也是最难熬的时光:不用去学校,可以“疯玩”了,身心舒展得无限大;可身在这一片黑压压的老宅内,房子密封着,不通风不透光,就是蒸笼,人在其中,光着膀子,还是热;那时,不用说“空调”,就连电、电风扇,也不知为何物?

中午,喝完少见米粒的菜汤南瓜粥,便汗流浃背;此时,最想去的地方,自然是池塘,洗冷水澡──可大人看得紧,少有逃脱的机会;从午后直到夜里,老宅中什么物件都是热的,板凳、桌子也烫人,于是彼此争抢着,坐青石门槛、青石板地砖;踞其上,是透骨的凉爽、舒适。

只有清晨的一小段时光,是阴凉的,我们躺在厨房外的餐桌上,隔着窄窄的镶满青石板的天井,看对面高大楼房后檐墙的墙脚跟:经年累月,那原本厚实的砖块已朽成一排排凸凸凹凹的小洞穴,在这长满毛茸茸厚厚绿青苔的洞穴中,住满大大小小的癞哈蟆(蟾蜍),都蹲在洞内,大张着口,时不时从口中射出条淡红的舌,只一闪,就将眼前飞过的蚊蚋、小虫勾进嘴里,再闭上口,就见它白白的下颌,颤颤地动……小蛇在洞内蠕动着细长的身躯,时不时探一探小小的脑袋;蜗牛似的油油虫(蛞蝓)在石板上、没有青苔的墙砖上缓缓爬过,身后拖着一条银白亮闪闪的宽带子,脑袋上伸出两根细长的触角,那触角顶端,有二粒黑黑的小点,不时左顾右盼……

午饭过后,人极疲乏,大人们在厅堂里的长桌上,在地砖上铺就的竹席内,在太阳不易晒到的阴凉潮湿的黑弄堂内,临时搭起的铺板上,搬来的躺椅、长板凳上,甚至大澡盆里呼呼大睡;偌大的老宅内,稍阴凉的地方,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午休的大人、孩子;连平日里矜持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一改往日的羞涩,毫无顾忌仰躺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少有人,愿意规规矩矩去自家楼上,寝室内的大床上,正儿八经地睡,因为楼上,更加热不可挡。

我们忙着玩,到处乱窜,倒不觉得困;当生产队午休后上工的钟声响过,伸着懒腰的大人们都陆续上工后;我们也玩得倦了,止不住,也在他们的睡具上躺下来,朦胧中,蚊蚋开始在耳畔唱起歌来,哪顾得许多,瞌睡如山倒,早已酣然入梦……一觉醒来,只觉周身奇痒无比,大腿上、小肚皮上……叮满一只只肚子硕大的蚊虫,一掌下去,满手是鲜红的血……而身边,蚊蚋更是环绕狂舞,撞脸扑鼻;急忙唤醒伙伴,逃一般出了老宅,兀自抓挠不止……而室外,烈日已经偏西,绿荫里,充耳都是无休无止、烦人的蝉鸣。

晚上,狼吞虎咽喝过“炒米茶”——这是镇江东乡夏季最常见的饮食,就是将少量米,外加一把小麦或大麦粒,也有加豌豆的,在铁锅里炒得焦黄,沽上一大锅水,煮开便成;看看满满一大锅,充饥杀渴,只是此食极不熬饥,喝过二碗肚子就胀,一泡尿后,肚子就空了;再在澡盆里,胡乱洗过囫囵澡;向家人喊一声:“我去乘凉了!”急忙扛起长凳,出了家门;因为没有可借的灯光,须飞一般穿过黑森森的弄堂,因为这暗弄堂潮湿的地上,常会碰到横卧在路上、纳凉的蛇,多是火赤练,瘆人恐怖;我常想:只有动作敏捷,踩着就跳开,否则就有被咬到的可能……离开蒸笼似的老宅,到了凉爽的室外,暗自庆幸,不由深深呼了口气;再跑过宅后的菜地,来到老宅北面的新谷场上,这里正是乘凉的地方。

这是我们六月里一段最美好的时光:星辰满天、明月如炬,大地一片光亮;场地上坐满人;习习凉风,拂过菜地上的甜秸、玉米丛,黄瓜、豇豆、番茄架,带着清新的蔬菜的水淋淋的味道,吹在身上,舒适无比;老人们,慢悠悠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在孩子们无比憧憬的催促下,一个接一个讲故事……

夜深人静了,我们还舍不得走,这天然的空调间,无比宏大、无比舒服,我们躺在长凳上,睡去了。

猛然间,听到“哇”的一声大叫,有人坐到了地上,哭起来……我惊醒过来:原来旁边的小伙伴,睡梦中在条杌上翻身,掉到地上,跌醒了;满身的灰尘,却顾不得拍,揉揉眼睛,竟又爬上条杌,睡起来……

我看看周围,场地上已人迹渐稀,却赖在长凳上,不想就这么回家去。母亲提着盏马灯找来了,用手抚摩着我的身躯,念叨着:“滑滑溜溜、凉飕飕的,像条蛇了,好回家睡了……”又大声招呼我周围的小伙伴们“都快回家吧!大人们都走了,就剩你们这些小孩了,有狼的,狼来了,你们怎么办?还不都快回家!”

不是吓唬,那年月,确实有狼,野外狼很多,我们在野外割猪草、羊草时,常能见到;就在我们这乘凉的谷场边上,大雨后,在潮湿的泥地上,有时会有一只只清晰的硕大的狼的足迹,只只都有小碗大小,较狗的足迹,是大多了。有经验的老人们仔细望着说:这是狼的脚印,又闹狼了,不太平……告诉小孩们,晚上不要乱跑,不要到外面玩耍……

闻说有狼,大家都惊骇地由凳子上爬起来,扛起长凳,跟着大人们,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跑。

待一进老宅,炙热又将我们裹起来,立刻到了另一个世界……再爬上楼上的寝室,更是进了蒸笼,正如老人们所言:六(六月)腊(腊月)不登楼啊!朦胧中,有人在昏暗中呻吟,随后,听见母亲在楼下问:“他婶子,你这是怎么了?”“被蟞脚(蜈蚣)夹了,欧呀呀,欧呀呀……”

好在我已头重脚轻爬上楼,睡意已浓,尽管满头大汗,顾不得许多,爬上雕花大木床,钻进夏布蚊帐内,在热烘烘的凉席上,倒头便睡……

第二天,睁眼爬起来,身底下,凉席上,像水浇过,湿漉漉一大片……

眼下,尽管老宅岁月已经远去,人们住在舒适的楼宇里,可那六月的滋味反而更加清晰了。夏日,我们拆迁后常聚在一起的几个老人,舒服地坐在平昌新城万欣广场的长椅上,闲谈时,不经意间,总时时就提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