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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角树

作者: 周平松2020/08/28经典散文

童年生活在一座临水古镇。临河清一色吊脚楼,街面上大多是青砖灰瓦房子,都有高大厚重的风火墙。小镇最为显著的标志,是街头两棵巨大的皂角树。它们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古老苍劲,枝繁叶茂,像撑着两团青云。树荫覆盖了大半个街面,树下用青石板搭了凉凳,供往来的旅客歇脚。大树周围住户乘凉闲坐,就连吃饭也要端着碗来树下聚会,俨然成为一个凝聚人心的所在。斗转星移,树与人们朝夕相伴,成了患难之交。

邻家有一位闲居老人,儿女们都在青海,几次三番地要接老人走,老人都坚决拒绝了,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这儿。老人经常拿一些糖果分给小孩,大家最喜欢听他谈古论今。一年夏天,大伙儿在皂角树下纳凉听故事正入了神,从他身后树上悄悄滑下了一条大蛇,仿佛也在听故事,大家一声惊呼,蛇也乘机迅疾游走了。后来只要坐在树下,我总要抬起头望树上。皂角树是那样粗壮,苍老——其实它们还处在青壮年时期呢,通体强健充满力量。它们从河岸边的巨石中挺立起来,仿佛从石头中硬生生挤出来的。枝干间长出一簇簇尖锐的皂角刺,阻止了人的攀援。每年夏天,皂角树开始结果。两棵树分雄雌,雄树粗壮一些,只有雌树挂果。一串串小刀似的荚果,碧绿可爱、林林总总,数也数不清。记得有一种俗称寸筋虫的绿色尺蠖,牵着几丈高的细丝从枝叶间悬坠下来,虫身一伸一弓,附着透明的丝线扶摇而上,也极为有趣。

皂角树日夜守候在任河岸上。河水清澈透亮,游鱼细石历历可见,河中潜藏有很多巨石。大树附近,分布有一大一小两个石包,浮在水面上犹如小岛。另有一块簸箕石,也很有名,它直径两丈有余,顾名思义,团团如同簸箕。平时隐藏在水中,除非天有大旱,绝不露出水面。常有泅渡任河的汉子,途中立在石上歇气。簸箕石在夏日里就成为戏水少年的战场。他们赤身裸体,个个身手敏捷犹如“浪里白条”,凫水轮番抢占石头阵地,登上巨石后再返身把游近的击退,翻身落水的顺手扯抱在一起,便一同从阵地滑下。河面上一时浪花四溅,攻守瞬间易主,戏水少年们锐声叫喊,嚷成一团,把一条河都搅得沸腾起来。只见岸上观者如潮,喝彩声不绝于耳。少年们游戏之余,就喊叫岸上熟人扔下几只塑料壶,几下泅过对岸,到石壁间灌山泉水。凉水用来解渴或者冰镇水果,也有讲究的人用泉水泡了好茶,坐在树下细品。

站在皂角树下,可以清清楚楚发现河中过往的鱼群,大的小的,鳞片闪闪发光。寸许的小白条,尺许的钱鱼矫捷地游过巨石,或者围着青苔窃窃私语。偶有木船击水,或者鹞子从碧空划过,鱼群立即惊慌失措,纷纷潜入石底再不出来。当地渔民因地制宜,根据季节特点捕鱼各有妙招。撒网的,垂钓的,也有扳罾的,用捞兜捞鱼。捞鱼通常在夏季涨水以后,河流湍急,混沌昏黄。此时鱼群在惊涛骇浪中只有贴岸疾走,用捞兜顺水一捞,就有鱼儿入网。捞兜大体采用一丈左右的长木杆,前段用树杈加竹片扎一只长网兜。网兜大小制作跟人的膂力大小有关,力气大的网兜就大,力气小的网兜就小。父亲当年就喜欢用网兜捞鱼。他以树为盾,稳立在波涛汹涌的河岸边,相当刺激惊险。运气好的时候,一口气捕获几十尾大鱼也不稀奇。大鱼是任河特有的鲶鱼,头大嘴阔、全身无鳞,其肉味鲜美,用来清炖豆腐尤佳。

父亲身上有一处疤痕就与鲶鱼相关。多年前一个夏日,父亲独自在皂角树下纳凉,偶尔发现河面上白光闪亮,顺流悠悠而下——是鱼!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快跑下河岸,一步跃上小石包,不料脚下一滑,当即摔了一跤。父亲顾不上疼痛,纵身扑下大河去追逐大鱼。等他上岸时,才发现手中一尾鲶鱼足足有十七八斤。这时才觉得腿上疼痛难忍,痊愈后膝盖上就留下的一道醒目的疤痕。父亲每次看到那枚勋章大小的疤痕,就想起那尾大鱼,回忆那鱼汤的鲜美,至今还赞不绝口。

皂角树和小镇休戚与共,度过很多次患难。记忆最深是洪水泛滥,任河流域每年到了夏秋之际就进入了汛期,据说镇上的民居多以木板为墙,就是因为水患频繁,便于洪水来袭时拆卸。1983年7月31日的大洪水,让人终生难忘。那年七月雨水特别多,发大水前几天,雨下得又大又猛。河水日夜嘶吼,浊浪滔滔,让人心惊肉跳。小镇人明白躲不过一场洪灾了,开始转移家具财物到高处去。当天,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就有人发现河水渐渐平了街面,家家户户立即匆匆撤离。大雨倾盆而下,躲在高处的人们惊恐地看着洪水淹没了自家的房屋,只剩下皂角树还在汹涌的洪波中继续挣扎。夜幕时分,洪水终于把高昂的树冠吞没了。夜里很多人都在担心,皂角树会挺过去吗?无数双眼睛忧郁地盯着茫茫水面。两天过后洪水退却,人们庆幸地发现,两棵大树仿佛英雄凯旋归来,依旧巍然屹立。巨浪只是折损了它一些枝条,让它满身伤痕,而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英雄树给劫后余生的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在灾后重建的岁月中,它们和小镇一起迅速恢复元气,生长得愈发苍翠葱茏,愈发受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