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贵客网 > 散文 > 现代散文 > 正文

想起那年春三月

作者: 塘中水仙2020/12/12现代散文

农历三月初六,是父亲的生日。

那年父亲八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从自己所在的小城,经过四个半小时的车程,回到故乡镇子上去为父亲过生日。到家的时候,已是接近中午的十一点半钟。到年底也要八十周岁的母亲依然忙碌着,正把屋内的花盆一盆一盆搬到院子里去让它们接受春光的照耀、春风的吹拂。然后很快就准备做午饭了。当母亲看见我的时候,我和她欣喜地打过招呼,母亲就又开始忙碌她的了。我要帮忙的时候,她却怎么都不肯。

父亲正坐在堂屋内他的躺椅上,一反常态,手里并没有拿着他的小收音机在听刘兰芳,或是单田芳,或是袁阔成,或是田连元在说书。而是正捧着一本书像模像样地在看,这可是我从小到大和出嫁前后所从不曾看见过的画面!只见父亲头戴一顶深蓝色的尼子帽,一件青色的尼子上衣,一件深蓝哈达尼的下衣外套,脚上是一双深蓝尼子棉鞋,一身从上到下,干干净净,板板整整,像个客人,这显然是母亲的功劳了。

父亲虽只有一米七的身材,算不上多么高大魁梧,却也脸大肩宽,坐在那里又像是一个老干部了。可再审视过去,一副平常不怎么戴的黑边老花镜和手里的书本,让他看上去倒又像是个老学究。也许父亲早已听见我和母亲在院子里的对话,所以他是微笑着的,像一个孩子,脸上又多少有一些尴尬自嘲的神态。在看见我的那一刻,他腾出右手来,扶了一下眼镜腿儿,并试图从他自己所设置的认真学习的小小氛围中走出,且从镜框的上方努力地看了我一眼道:

“你来了?”

我立刻应道:“我来了啊!”

父亲继续对我说:“你说我小时候读私塾,班里就属我背东西快,这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是背得最熟的。可是现在就是读也读不下来了呢。你来了,正好,给我念念。”父亲显然还在他自己营造的学习氛围里没有走出。

我放下手中的包和手里简单的礼物,接过父亲手中的“三百千”书本,用标准的普通话给他有滋有味地朗读起来。父亲很是满足,并且随着我的朗读声,他也有一句没一句地随着我的节奏说起来,并在努力回忆着他的过往,高兴地道:

“嗯,是那个味儿,是那个味儿……”

但是一篇《三字经》我读了还没一半,父亲就开始说起他读私塾时的情景来了,并伸手将我手中的书本要了过去,继续在书本上巡视着感叹道:“它是只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了!”

父亲继续说肥城的田纪云他爸爸田先生,教他们的时候,不和以前的老师那样打人,而是讲道理,他也就不再调皮逃学,而是从真心里爱上了学习。后来才知道,田先生是利用教书作掩护,在宣传抗日的道理,发动大家抗日。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就不见了田先生。而父亲因我爷爷的过早离开,才十一周岁就出去讨生活,养活我奶奶。只被日本人就抓去过两次做劳工,是天佑他死里逃生。后来上私塾学到的东西也没有用上,只以力气吃饭……

现在父亲老了,竟又想起童年的事情来。父亲陶醉在他那段上学期间最美好时光的回忆里。而我在所有读书期间,父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上学,却又并不告诉我究竟是怎样的幸福。

此刻父亲仍然自豪着对我说:“我是班里大仿写得最好的!你看你,白文化那么大,写得那像什么?别说写了,拿毛笔都不是那个样!”

母亲在外面听见了,大声笑着说:“孩子们做得都不好!都不对!就你好!就你对!不好不对,咱可看看都是谁的孩子?咱这二闺女打小可是你心上的闺女……嗨,你那两下子,我还知不道(不知道)?”母亲说到最后,又来了这么一句。

父亲只是朝我笑笑,也不再说什么,沉浸在一种温馨和谐的生活氛围当中,然而还是有一些被揭了短的尴尬。

为了缓和父亲在我面前多少有的那么一点尴尬,我对他说了我一进门时就有的疑问:“今天怎么没听说书的呢?”

父亲说:“你那来时我将将(刚刚)听完,下午的是五点……“

父亲将眼镜摘下来,把书也放在一边。开始很自然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笑对我说:”你说恁娘吧,成天手不离活儿,活儿不离手!咱都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些活呢?你说都什么年纪了?我给她倒上茶,凉了,她都不迭得喝,忙就是啊!你说,干到什么时候是个完呢?这都八十周岁的人了!叫你说,俺俩倒上茶了,坐在这里,说说啦啦的,你一言我一语,喝一碗倒一碗,多好的事儿?咱就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简直满眼里都是活儿!做不完的活儿啦!”

父亲说到后来,竟然又很有些气愤了。而我的到来,显然又成为他可以叙说和发泄对母亲不满的最好对象了。

我也只好最大限度地实行我劝说的权利了,于是对父亲道:“你俩的观点就是不一样呢。你吧,就觉得年龄大了,享受一天是一天;她吧,就是,只要能干得动,就别闲着!你俩都没错,都有道理,就是想法儿不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儿,都一辈子了,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顺其自然,各人行各人的吧。我娘这样也好,活动着身体健康。俺又都不在近前,她身体好了,好再照顾你呗!”

稍微停了停,父亲显得平静了很多,又对我说:“我已经安排好了,要是我先走呢,我这里有给你娘留的钱,不多,两三万,够她花的,她也省。还有,我走了以后呢,我单位上也按月给她钱,每月几百块。她跟着你们姊妹四个哪一个,也都累赘不着你们,也难为不着她;她要是先走呢,我就去摸电。她前脚里将(刚)走,我后脚里就跟上……“

父亲平时说话就是一个高嗓门,典型的山东大汉,而且他也没打算将这话瞒着母亲。那时,父亲已退休多年,有一份不多不少的退休金,也曾经和母亲在镇子上做过一份小生意,去掉平时的花项,手底下多少有点结余。这是一生都自力更生的父亲常常引以为自豪的事情。

母亲听着这话的时候就已经走进屋来,好看的脸上,是一丝短暂的少女似的羞红一掠而过,却掩不住她满满的幸福感,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说你摽得我那么紧干吗?还我‘前脚里刚走’,你‘后脚里就跟上’!哦,我活着的时候,没黑没白地给你指使,好不容易死了,到了那边,可休息休息吧,你又跟上了!还没让我给你指使够啊?门儿都没有,你想也甭想啊!“

说完,父母和我三人都大笑起来。那笑声,和着那年春天和煦的风儿,久久地回荡在故乡的上空,更是久久回荡在我的内心里,那么温馨,那么和谐,那么甜蜜,更是,那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