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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的气息

作者: 李小米2021/02/01经典散文

人类生命的起源,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受孕,而人类的生存,得靠大地与植物受孕结出的果实养活。这样来说,土地的巨大子宫,把人类统统纳入其中。

我的少年时代,在乡村度过。对土地气息的记忆,是牲畜在大地上留下粪便在风里的飘荡,是春天土地新翻泥土的味道,是庄稼如浪起伏吹过来进入鼻孔的气息,是秋收后土地带着乳香的微甜气味……这些大地上的气息,至今还源源不断供养着我的生命。

一年之中,土地是最辛劳的。农历二十四个节气,大多与土地有关,在这些节气里,土地不断地翻开一页又一页,农人在土地里播种、收割,再次播种,收割,这样生生不息的土地,让人无限的敬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土地的休眠期,让人想起一个不断生育着生命的老母亲,在岁月里佝偻了,垒起了皱纹,蚯蚓一样窜动的血管最后枯萎了下去。但土地没有老去,它一直在和郁郁葱葱的植物、庄稼相亲相爱地缠绵着。

土地持续的怀孕、生产,让我们浮现起那些大地上的农人,他们在苍天之下蠕动的身影,永远保持着匍匐的姿势,仿佛是在向土地致敬,他们把一生的心血,也播洒在土地里,所以我们吃到的粮食味道,也有着他们用生命发酵出的气息。

我村庄的那些农人,从降生之初,到无声告别,都是与土地的一场约会。你看山冈上那些小小的坟,他们最后在土地里长眠,旁边不远,就是庄稼、水井、房屋,他们似乎还在帮忙照看着土地上这些东西,把它们郑重地托付给后人使用。这是土地上的遗产,是他们的创造,才有了土地上人类、牲口的生存条件。

我爷爷二十九岁那年从江边的村子,搬迁到了丘陵之上的一个地方。有一年,奶奶向我回忆说,我爷爷来到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荆棘杂草丛中开垦土地。爷爷体力好,村子里一个三百多斤重的石磙,他可以用双手托举起来,遗憾的是那年我还没来人世,不然我可以推荐他去参加奥运会举重项目的比赛了。曾经我以为奶奶的回忆有些夸大其词,好比我父亲发誓说他有天晚上,他起床方便时亲眼看到过一颗流星从山巅呼啸着擦过,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后来向村子的一个老人求证,老人把一个如文物一样苍老的旱烟杆在石头上敲响了说:“你爷爷在王石匠家坝子上举起石磙,那事确实是真的!”老人说,你爷爷把石磙举起的这个动作,是向村子里的人示意,不要欺负新来的他和他家里的人。

我爷爷不舍昼夜,在日光星光月光下开垦了三十多亩地,后来都交公作为集体使用了。在我的少年时代,我看到雨天在土地里披蓑戴笠的爷爷,从土里挖出一个硕大的红薯,他把红薯捧到嘴边,做出一个亲吻的动作,这是土地,对爷爷劳动的恩赐。爷爷的这个动作,好比父亲抱起童年的我,用胡子扎我的小脸。

而今我回到老家村子里去,爷爷的坟,就在他开垦的土地上。风从梁上呼呼呼吹过,我感觉嗅到了爷爷身体里的气息。我清理着家里老照片,爷爷只留下一张他戴着一顶破了洞帽子的发黄老照片,他威严又和善的样子,与土地是一脉相传承的。有一年父亲说:“给你爷爷立一座石碑吧,把这张照片放上去。”我没有照办,我觉得,爷爷睡觉的这土地里,就一直飘着他的气味。

我有天在村子里路过,看见一个全身糊满泥巴的农人,几乎是跪在泥土里,用手搓着泥球,原来他是在育玉米苗。在电影《白鹿原》里,金灿灿的麦浪在夕照光芒中,一群割麦的人,黄土高原上他们叫麦客,挥舞着镰刀的麦客们,与土地交融在一起,有一个麦客,突然扑倒在麦地里,像要伸出手去抱住什么。这是对土地的朴素感恩。

土地的气息,是永远缭绕在我们乡愁中,最浓烈最鲜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