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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的一路是故乡

作者: 牛旭斌2021/02/11经典散文

又浅又灰、时浓时淡的薄雾,笼罩着夏家湾河潺潺的水面,和群山尚未衰败的苍翠。

这个时候,满山的麦苗正当葱绿,我驾着困顿的身心去朝觐田野,回到盼望一年想好好休整一下的地方。其实,每每在这个时候,内心更加不安。面向山坡我无言以对,谁都不能找回昨天的溪流,顺流而下残喘不济的河水,根本撑不起一叶小舟,更无力载着我到彼岸向远方去漂游。

曾经沉迷于李宗盛的《漂洋过海来看你》,当一个人没有记忆,那个你始终在彼岸,在他乡。

时过多年,河流依然是谁也无法挽留,但我独坐岸边三分钟,望着杨柳初展的春风,就看见河水流逝和光阴转瞬,奔跑在路上的人,面对傍晚前的太阳,余晖让万物无比明朗,心如澄澜。

疾步攀上山冈,站在关着门的庙前,风毫不减速地吹过树林,那些早年的伙伴,放牛的孩童,如今碌碌地奔波于人世。没几个我能经常相逢。我不想遇见这种情形:那想见的人不见了,令我看清和面对际遇的痛苦,有人怀揣旧梦,有人远走高飞,有人抱残守缺。

从离别故乡的那天起,蒿草就缠不住我,我与命运签订了互不搅扰的协议。我把在少年时没有做完的事放入行囊,走到哪里,事情就办到那里,像从不耽误庄稼一样,不耽误流浪。

这是一个原生态的村庄。我遇见一个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自己姓名的流浪汉。

我想,这不就是我在寻找的故乡的影子吗?院落背靠山峦,肩负一条溪水漫漶的山谷,竹林环绕,眼前有不大的几片种着小麦的坡地,房前是灌木茂密的丛林,那里没有电话的催促声,没有拼命的市井,更没有岁月急蹙流迁和轮转的光影,一个火塘,两个茶罐,是命运不曾眷顾不曾敲门的剪影。到现在都守着高山的是鸟声,似乎活得清醒而能与外界沟通的只是那个看起来忠厚实在的支部书记,若是没有扶贫那里也没有路,这是我在这些年看到的唯一感觉,人对生存没有过分欲望的地方,这里的人我想永世都不会发出对人世对命运的一丝诉求……只要有人来这里,群鸟出来欢迎,只要有人要离开,山民都远送祝福。

那座村庄,好山入座清如洗,不见潺溪水自流,那个老人寄人篱下在村庄十几年,他来到这里后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山乡里的集市。在道家眼里,也许这是隐姓埋名蛰居;在画家眼里,也许这是最美不过的画卷;在诗人眼里,也许一朵云一棵树一条小溪就是写不完的诗;在哲学家眼里,也许会认为最小的世界最大,最有限的天空最辽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或许压根就什么都没想。顺应自然遵从天意,应该是他的生存哲学。

突然,我想用神来之笔,为这座村庄写下走向脱贫向往互通的出路,但高峻的山岭,有时候不让阳光照进来,即使在明媚的午后,也不一定能照到院落。

而正是这种真的不能,上天才这么不让与世相见吧。

我不断分解和阐释着,“眷顾”这个词语,本身的温度和热量。好山好水是住人的需要,扶贫是生活的需要,迎看春风是放牧心情的需要。

不论是在深深的西汉水畔,还是在小城的小河边,沿河岸看风景,我始终总能听见芦苇在风里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歌唱,呼唤孤独的人们来倾诉,来静观从此流过的每一寸波浪。我相信这河流都是来自远方的丛林,是来自天籁的一种雨水降临大地汇流而成。一个孩童全神贯注地铲挖着公园的泥土,他的老爸却在学骑着他的滑板车,仿佛在尽力弥补和挽救须臾即逝的童年。

我听到天上传来一种低沉的哨声,抬起头看见是两群正在队形演习的雁阵,它们用翅膀在天空写字,排成人字形的列队,但不对白云和空气留下任何痕迹。一只紧随一只的舞蹈,是一场舞台广阔的盛大演出,雁鸣时而唧唧,时而啾啾,时而咕咕,但都带有拖着尾巴一样婉转又悠扬的哨音。飞过河面的时候,雁阵优美地俯下身姿,降低了高度,与人群攘攘年味浓浓的小城亲近,在街市的穹顶翱翔。

记不清多久没有看过雁阵听过雁鸣,它们自由地飞来飞去,飞向下游的杜甫草堂——河水在那里进入跌宕的峡谷,太阳在傍晚以红色的脸颊照亮峰峦。河面上波光粼粼,风让流水看起来更加欢快,雁阵从天空守候着,不离不弃,与河里的鹤一起——忘情地住在这如诗般的川岳之上。

雨水前日,我再回村庄。在白天的暖阳送来的暖风里,故乡的春天正是春天。樱桃树将绽放出花蕾,忍冬藤已透发出新绿,我还像小时一样无能为力,够不着的东西踮起脚尖也摘不下来,拿不起的还放不下。

多少年一家人蜷一个屋檐下,但从没觉过命运是软暖又亲密的。但在满天的繁星下,旧木头燃起的火光,让我蓦然穿回去捉摸住光阴的影子,看见了丝丝缕缕的岁月,正在擦过依旧不停劳碌着的父亲的痕迹。

十多年前的一天我对父亲说,我是一个无用的人,弯路走得太多。朋友说你陷在现实的樊笼里,那时的我不承认屈服是一种苟且。但告别衰败的春天,确实有许多要紧事,要做,要想,甚至等不及了。迎春花来了,桃花开了,时光像桌上的尘土,拂去的总被新落的替盖。

我打算把摔过跤的院落填平,想让树开花,燕归来,还想让万物生长,青草鹅黄,流水潺潺。在春天的小山下,我已不想让白云当我的翅膀,在一直从头顶飞过我少年的群鸟前,我还没有放弃对天空的膜拜,对大地的信仰。

我知道每年正月过后,还是有许多人过完年离乡,也没有哪个伙伴和孤独的姑娘,还留在你身旁。只有我和风,不知从哪一程开始,互相陌生的无家可归。每到春天,我总幻想,枯瘦的树枝有一万朵花,在我的心上轰轰烈烈地开放,仿佛满垄的向日葵一样,笑着表达和传颂,我对世界的信任与敬重。

在这样寂静的乡村,我问自己:何时能安静?何年能抱守蓝天下的溪水,翻腾的浪花,是喜欢我的太阳给我金色的吻,是喜欢我的羊群团团围着我,还有我喜欢的春天,是不是只有我,还在期盼春雨潮润,还在耳朵贴在地上,倾听惊蛰来临时来自墙基下的虫鸣。

远行的一路是故乡。

喜忧参半的人生呀,此时不需要慰藉,在青草透出泥土,在十万里路又坐回原处的家园里,我们还得赶路,多好的人生就得走多长的路。仰望苍穹,我问你,冗长的冬天过去了多久?你说,这已经是荒野复苏春山醒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