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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水长而美的地方

作者: 陈炜2021/02/21优美散文

那天,我站在楠溪江畔,不禁想起了孟浩然。

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朝,作为诗人的孟浩然似乎总在满天下地跑,游历名山大川,饱览世间美景,既纾解胸中块垒,也抒发无尽情思。忽而“坐看今夜关山月”,忽而“人随沙岸向江村”,那晚他宿在了建德江,但见“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今夜又漂流楠溪江,“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此情此景,他忍不住要打扰旁人:“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

永嘉,是孟浩然此次的旅行目的地。

永嘉之名,离不开楠溪江。永者,水流长;嘉者,美也。水流长且美,是谓永嘉。

一千六百多年来,文人墨客的足迹,把楠溪江畔的顽石都磨平了。王羲之、谢灵运、孟浩然、陆游、叶适、王叔果、朱彝尊……一个接一个来了,他们看了楠溪江,楠溪江便留在了他们的诗文里,他们也走进了楠溪江长长的诗的水流中,从古一直流到今。

正像深山出神仙一样,这美且长的江水是孕育诗情催生诗篇的。当年,谢灵运任永嘉郡太守时,遍游此地山水,写下了“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等澄明诗句。这些诗把个谢太守推上了山水诗鼻祖之位,也使楠溪江成为山水诗的摇篮,成为迁客骚人、风流雅士寻找诗情的地方。

后来,苏东坡向谢太守致敬:“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看看,他是把谢灵运和楠溪江当作标杆和圣地来看待的。后来,一个别号真山民的诗人来了,他大约在永嘉留驻了一些时日,每天流连于永嘉的山水美食,留下了“江头风景日堪醉,酒美蟹肥橙橘香”的感慨,飘然而去。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泛舟楠溪江的,大约如李清照漂流双溪时一样,乘的是舴艋舟吧!

多愁的李后主应是没来过楠溪江,若他也乘上舴艋舟,会写下什么样的千古绝句?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在很多很多文人墨客慕名拜谒了楠溪江之后,我也悄悄地来了。

我知道自己写不出流传后世的诗句,但这不影响我爱楠溪江,我爱的程度也许不亚于谢灵运和孟浩然们。他们见惯了江南的青山绿水,听惯了江南的吴侬软语,也许对楠溪江这般流长而美丽的江水有点审美疲劳了。我则不然,见惯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听惯了滚滚黄河的拍岸涛声,粗放的感官突然遇到了细腻的温柔,那般体验,怎一个“美”字了得!

楠溪江如一个明净的少女呈现在眼前,她的美好,不好说,反正你懂的;我与她的距离,似乎仅仅隔了一个大巴,却让我思念了那么久。

怯怯地又是切切地,小心翼翼地又是迫不及待地,我迎上前去。清澈,清纯,脉脉含情却默默无语,她不动声色地流过眼前,流向远方。

有人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更有人说,人甚至一次也踏入不了同一条河流。好在眼下不是哲学的考题选项,不管能不能真正意义地踏入同一条河流,反正我终于实实在在地踏入了楠溪江。没有舴艋也无妨,敞亮的竹筏更开放!一腔热望,一身坦荡,毫不犹豫地踏入,顺流而下,寻找她的方向。

竹筏简约而不简单,瘦长的身子用七八根又粗又长的竹子捆扎在一起,苗条的竹梢如牛鼻子一样翘起来,又好像是古人皂靴挑起的前脸儿,让它一下子增加了灵动,显得俊朗并轻盈起来了。

站上竹筏,几乎就站到了水面上,脚踏的地方,竹筏微微下沉,水轻轻地漫上来,鞋子的胶底与竹竿与水便不分你我了。

坐下来的当儿,船老大已经一篙下去,竹筏就贴着水面跑起来。景色,如电影的长镜头,连绵不断——

潮平两岸阔。江流平缓,江水清澈,鱼翔浅底,卵石磊落,两岸青山相对出,一行苍鹭日边来。

静水深流急。行进间,水色开始变深,偶尔有鱼儿跳跃,亮出一肚清白,嬉戏野鸭浮绿水,岸边芦苇吐白花。

急湍溅珠玉。平阔的江面突兀转弯,眼前的水流陡然收紧,喧哗着疯一般冲向一个低洼的平面,一边水色近墨,一边水呈蔚蓝。那艄公也机警地用篙左抵右挡,护佑竹筏渡过险滩。

轻舟复翩翩。喧闹的水声渐渐平息,江面重新平阔,偶尔有浪,竹筏起伏似蹁跹。阳光从远方投射过来,给竹筏涂上了一层金。一个载着鱼鹰的小舟悠悠然从对面逆流而上,有红衣女站在两根十字交叉的竹竿上做着令人赞叹的造型。

远山如黛,蓝天无垠,山水绿树像是一场梦境,空气清新得让人感动。

忘我陶醉间,突然船身一震,到岸了。

打开楠溪江山水地图,如同徐徐展开了《千里江山图》,青绿扑面而来,峰峦巍峨,水曲流长。层岭叠嶂间,一个个村落掩映其中。

它们有着诗意的名字:岩头、下园、苍坡、花坦、芙蓉、蓬溪、豫章、鹤阳、枫林……大大小小200多座古村落,散布在青山绿水间。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暖湿气流带来了丰沛的雨水,雁荡山独特的地质构成赋予了它们优雅的气质。据称,远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人类生息繁衍。《下园瞿氏宗谱》记载,晚唐时,宁波刺史瞿时媚率妻子邑人来此避“黄巢乱”,但见天险奇峰,旷洞清幽,遂定居,不复出焉。这些村落的族人,往往来自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地域,他们辗转迁徙,寻找理想家园,终于不约而同沿着楠溪江进入了这片梦想中的桃花源。于是,他们勾画家园图景,营造村落格局,男耕女织,渔樵间作,耕读传家,世代延绵,生生不息。

村,还是祖先居住过的那些村;水,还是一直流淌着的溪江水;人,还似很久很久以前来此定居的那些人,他们是那些先祖的后代。

在点点滴滴的细雨中,我走进了苍坡村。

灰墙黛瓦,老屋依然。方形的瓦当,灵动的飞檐,精巧的雀替,瓦缝中顽强地钻出几株绿色的植物,砖石地缝间晕染着绒绒的青苔。时光,在这里突然慢下来。

村南有座笔架山,村中有笔街,细直如管,笔街口,有条石五米开作“墨”,再辟东西两塘为砚池。从空中俯瞰,整个村落及周边田畴,恰似一张铺展的宣纸。

村中有亭翼然,悠闲老者坐在那里看风景。村人眼中的风景,正是那些来此看风景的人,男女老少,花红柳绿,南腔北调,络绎不绝。

错落的院落中,杂花生树,有隐隐桂香飘散。村北小道边,有人晾起了一弧一弧的挂面,旁边的小卖部,收纳了层层叠叠的岁月,显得传统又现代。一只白猫慢悠悠地从戏台下的立柱间走过,它好久没听到管弦声了吧。街边的狗,不约而同地以闭目养神的姿态,侧卧在自家的门口。它们,已经习惯了陌生脚步在耳畔敲击光滑的石板,就像它们身处偏僻的同类习惯了黑夜和孤寂。

我也被芙蓉打动了。芙蓉是一个村落的名字。

村里,有让人羡慕的芙蓉书院。走近它,身心为之一轻,恍惚间觉得,这里曾经来过的。门庭前,一根一米多高的香台,如出水芙蓉,静静地挺拔。时空的深处,它迎进来一拨又一拨乡野的顽劣孩童,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意气风发少年郎。岁月的年轮,深深刻在了它久远的记忆中。

南宋时,芙蓉村出过“十八金带”。一个村子有十八个人在京城同朝为官,那该是多么光彩的事!

有人把这归因于芙蓉村的风水,却忘了,芙蓉最好的风水是书院,以及书院延绵不断培育的人才。

想当年,芙蓉书院香烟袅袅,书声琅琅,墙外芙蓉池莲花高擎,莲叶田田。云影天光中,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真想,做芙蓉池中一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