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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收音机

作者: 陶然2021/04/18现代散文

这题目看起来像恐怖片的名字,其实并不是。它只不过交代了时间和事件:前天夜里我失眠,听收音机直到两点。

深夜的节目还真没怎么听过。调频到某兆赫,一个甜美的女声正念着一段凄美的散文。我听着却有点走神。并不是文章本身的原因,而是想到以前上大学时,傍晚在宿舍和几个室友一起听收音机,最喜欢的栏目除了猜谜语,就是读散文。大家一致公认“黄昏金沙滩”里的女播音声音最动听。那些优美的形容词从她嘴里流出,就汇成了一泓优美的湖泊;那些绮丽的句子经她一演绎,就变成了绮丽的彩虹。有一天围坐着听收音机,雨后天空,竟真的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彩虹。当时没有一个人欢呼,全体在散文的声波中凝望窗外。十七八岁的少年,还不明白那就是“感动”,却都本能地懂得在自然界的大美面前,需要安静与虔诚。

我又换台了,因为回忆虽然美好,我的年龄却已是十七岁的双倍有余。这次是“关注男性健康”。一个据说是专家的中年女人,恳切地讲解他们厂家的药是如何的治本,为期三天的优惠活动又是如何的不容错过。话锋一转,她开始攻击其他同类药品。话锋再一转(她可以当小说家,深谙起承转合之道),“我们的药却是……”接着一长串的专业术语。跟着就有个我严重怀疑其身份的“热线听众”打了电话来,询问产品功能,销售地址,且作恍然大悟状说“我知道了,就在哪儿哪儿斜对面”。这时,出乎意料地响起了成龙的歌《男儿当自强》。这个栏目至此已经被赋予一种悲壮的气质,如同“风萧萧兮易水寒”,成败在此一举。本以为收音机能催眠,这下笑得更睡不着了。

再换台,这次是个有磁性的青年男声。他主持的是点歌栏目。曾跟人开玩笑说这种节目最辛苦的是导播,最轻松的是主持——大多数时间在放歌曲,主持人只是讲很少的话把它们串联起来,顺便和点歌者做些互动。这情况有点像周作人后期的散文,旁征博引,周氏只是在大量引用的材料之间做些连缀,仿佛景点与景点之间的回廊,以至有人调侃他是“文抄公”。不过周作人的连缀与上下文打成了一片,文气贯通,冲淡精炼,极见功夫。就像现在这位青年男主持在歌与歌之间的串词一样。

夜里失眠的大有人在,从点歌者的数量就看得出来。有丈夫点给妻子的,有朋友之间互相点歌的,有儿女点给父母的(这一种最少),有情侣互送祝福、表爱意的(这一种最多)。大千世界的众生相在这里颇多折射。所点的歌大体分为两类,一是时下正流行的热门“金曲”,一是较早的“四大天王”和周华健时代的歌曲。按说后者也不算老,但在新人层出不穷的乐坛,张学友、周华健们和他们所引领的潮流、所象征的时代,便显得陈旧落伍了。但是人都有这样的心理:对于伴随自己成长的明星,会觉得分外亲切,其“落伍”似乎也多了一层过气英雄的悲凉,其陈旧似也增加了“岁月沉淀”后的醇厚。“昨日风华”中的“昨日”因素是不可忽视的。像《倾城之恋》里说的:“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点歌的人说什么我不在意,但当九十年代的经典流行乐浮现耳边,还是有一种难言的妥帖、共鸣与感喟。

有一类节目与点歌异曲同工,就是打电话交友。相同处是都要把信息拿到电台来汇聚、发散;不同处是点歌针对着熟悉的人,是巩固情感的手段;交友则指向陌生人,是寻找情感的桥梁。从前我很不理解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指望从收音机里收获友谊和爱情,就靠留下的手机号码?

所谓“从前”也不过是十几年前。当时是夏天,我用银勺吃着剖开的半个西瓜,绿皮红瓤,大而清香。厨房里是外婆洗碗的“叮当”,客厅里是母亲和妹妹在看电视。我知道一小时后,老爸会带着夜宵回来,顺便说说单位里的趣事和港口工程的进展。明天、后天、大后天,无非是变着法儿和同事、老同学们去玩。我对将来怀着一种有把握的稳定感,周围的世界也仿佛为我量身定做。我如鱼得水地幸福着,万分不解那些借着电波在茫茫人海中打捞感情的人。直到十几年后,离乡背井,亲友离散,物是人非,我才懂得他们的寂寞与渴求,郁结与寥落,懂得每个寻觅的人背后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多年前一勺一勺品尝着生活甘甜的我,不可能有这份了解的慈悲。

男主持人说:“我把下面这首歌送给所有还在收音机前陪伴我的听友们。”于是就响起了“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旋律……”

我在歌声中身心放松,渐渐感到清澈的宁静。后来我迷迷糊糊关了开关,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