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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小茅屋

作者: 乔秀清2021/05/30优美散文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故乡冀中平原滹沱河畔的黄土地上,村村寨寨,土坯茅屋随处可见,小茅屋十分简陋,但可遮风挡雨,那是平原农民的栖身之所。如今,平原农民的生活今非昔比,日子渐趋富裕,家家户户青砖瓦房,有的还盖起了楼房。土坯茅屋已被岁月淘汰,偶尔见到残存的土坯茅屋,那实属罕见的乡村“古董”了。

参军远离故乡,久居大城市,我时常想起外婆家附近井边的小茅屋,虽然我在那小茅屋的土炕上只睡了一夜,却让我终生难忘。时隔多年,那井边小茅屋,成为我记忆中的一幅画,一片云,一颗星,总是让我回味悠长。

外婆家那个村庄谷家左,与我出生的张舍村相距五里。小时候,母亲隔些日子便带我去外婆家走亲戚。每次去外婆家,都要路过村东街井边的小茅屋。茅屋的主人是个中年汉子,光棍,瘸子,他的右脚后跟不能着地,只能用前脚掌踮着走路。这样,他的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右肩偏高,屁股向后蹶起,走路一瘸一拐,那姿态颇似乡下巫婆跳大神的样子。这位瘸子好像与我母亲很熟悉,每次遇见都主动打招呼:彩姐,回娘家看看?俺婶子早就想你和孩子们喽。母亲拍着我的肩膀说:快,叫舅,他是个大好人,还是咱们的恩人哩。母亲曾告诉我,抗战时期,我外公名为村维持会长,实际上暗通八路,为共产党办事。当年,瘸子舅跟着我外公,烧日本鬼子的炮楼,拦截鬼子的运粮队,伏击进村扫荡的日本兵,他的右脚就是在战斗中被炸伤的。那次,日本鬼子捉住了我的外公,扔进猪圈里,用土坯砸,欲置死地而后快。猪圈里的外公,在猪的粪便中呻吟,在土坯的重压下挣扎,痛苦难熬,在奄奄一息的危急时刻,幸亏家里的茅厕与猪圈相连,外公爬到茅厕用于大小便的豁口处,才能呼吸喘气。鬼子一撤退,瘸子舅闻讯第一时间赶到,跳进猪圈,扒开土坯,将我外公救了出来。谈起打鬼子,担任村青抗先主任的父亲和担任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来同日本鬼子干。我明白,瘸子舅正是这样的好汉子。

或许是因为腿瘸,又是一个满脑袋高粱花子、斗大的字认不出几个的庄稼人,哪位姑娘能屈身跨进他的门槛呢?没有,他只好孤身一人,在小茅屋里打发着清淡的日子,久而久之,瘸子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单身生活,他并不觉得孤寂。白天,只要是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便提上木凳,坐在茅屋前晒太阳,自然少不了与来来往往的挑水人搭讪几句,给平淡的生活增添几许乐趣。夜晚,小茅屋的窗口透出微弱的灯光,而屋内唠嗑的声音随着风儿飘到遥远的天边。

在谷家左读完小那两年,我隔三差五到外婆家去蹭顿好饭,进出家门,总要经过井边小茅屋,与瘸子舅见面的机会自然不算少。他一再叮嘱我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去当兵。他对我说,日本鬼子是一群恶狼,盯着中国这块肥肉,垂涎不止。他断言日本鬼子亡我之心不死,很有可能卷土重来,一旦战争爆发,希望我继承平原军民的抗日精神,驱日寇,打豺狼,捍卫国家领土安全和人民的生命财产。

瘸子舅的嘱托,我铭记在心。

就在我读完小的那个暑假,我和同班非常要好的同学燕春友商定,合伙做蔬菜买卖生计,想赚点零花钱。那个年代,农村孩子身无分文,即便向父母要到几毛钱,在手心里攥出汗来也舍不得花呀!

那天,吃过早饭,我和燕春友各自带上向母亲要的一块钱,作为本钱,推着自制的独轮小木车上路了,到八里外的黄疃村买韭菜。黄疃位于谷家左村南,距离三里远。这个村子是蔬菜之乡,举目望去,遍地葱绿。我俩在一家菜园子买了二十斤韭菜,用包袱包好,捆在小木车上,一人推,一人拉,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踏上归途。刚进入谷家左村口,头顶乌云翻滚,雷声震天,一场滂沱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我俩冒雨在泥泞路上艰难行进。不好,小木车的车轴突然断裂,无法前行。咋办?商量片刻,我扛着损坏的小木车,燕春友背着盛满韭菜的包袱,匆匆赶到井边小茅屋。为啥没去外婆家?怕丢人呗。

我朝门口喊了一声“舅” ,门开了。一道亮闪,使我看清了瘸子舅那熟悉的脸庞。

“哦,是你呀,孩子,快进屋。 ”“舅,他是我同学燕春友。 ”

“这大雨天,你俩干什么去咧? ”“去黄疃买韭菜。 ”

瘸子舅豁然明朗,知道了我俩的“小秘密。 ”他随即让我俩把小木车和装韭菜的包袱搬进小茅屋。当他瞅见我俩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顷刻从柜子里取出两件褐色的粗布褂子,让我俩脱下湿衣服,换上宽大的粗布褂子。他把我俩的湿衣服拧干,挂在竹竿上,说晾一宿就能穿咧。我央求瘸子舅为我俩的尴尬遭遇保密,不要让外婆家的亲戚们知道。瘸子舅嗔怪地说:你这毛孩子,还知道爱面子哩!

晌午,雨还未停下来,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小茅屋的窗棂,也敲打着我一颗焦灼的心。我想,家里的父母一定惦记着风雨中年幼的孩子,不知道急成了啥样子呢。

瘸子舅见我心神不定的窘迫模样,安慰我说,甭着急,这小茅屋就是你的家。你们待会儿,我给咱们做饭。窗外风雨交加,屋内真情无限,我们只能随遇而安。那时的我,刚满十二岁,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雨,虽然不能说是惊鸿,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而这小茅屋,是风雨中安全舒适的鸟巢。

仁慈善良的瘸子舅,把我和同学视为自己的孩子,他忙活了一大阵子,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了饭桌。

“孩子们,趁热乎吃吧,锅里还有,一定要吃饱。 ”瘸子舅说着,将筷子递到我俩手里。

“舅,你待我们这么好,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我眼里噙着泪花说。

“你们俩要好好上学念书,长大了要有出息,如果能参军到部队,那是再好不过咧。 ”

我和燕春友会意地点了点头。直到后半晌,雨才停下来。从茅屋窗口望见,雨后的天空出现了七色的彩虹,横跨冀中大平原。我觉得,彩虹两端,并不遥远,从一端开始,奋力攀登和跨越彩虹之桥,就能达到另一端,那是人生理想的彼岸。

瘸子舅出门请来了村里的一位木匠,那位木匠带来锯、斧头和一根枣木棍,天擦黑时,才把我们的小木车修好。

我连声说“谢谢” ,木匠憨厚地冲着我笑了:“孩子,不用谢,我和你父亲、母亲都是老熟人,还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呢。你不知道,我和你叔是战友,同年参加八路军,跟着吕正操司令员在咱们冀中平原反扫荡,我在战斗中负了伤,伤愈后复员回家咧,听说你叔还在部队里,当了科长。 ”我望着木匠脸上的笑容,那微笑,泉水般清雅,阳光般温暖,可以说,是平原人一颗善心真实的释然。

怎么这么巧?我眼前的瘸子舅和素不相识的木匠,与我的父母在抗战时期同甘苦,共患难,与日本鬼子进行过殊死搏斗,是抗日战争的幸存者,使我们晚辈欣然产生敬仰之情。

吃罢晚饭,瘸子舅给我们在土炕上铺好被褥,叮嘱我们早点睡觉,明儿个好继续赶路,尽快将韭菜卖出去,免得烂掉。

我躺在茅屋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眠。或许,这小茅屋是村里最简陋的栖身之所,我却觉得小茅屋是如此静谧,如此舒适,如此温馨,冥冥之中,我觉得这小茅屋是我人生的一个无法避开的驿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瘸子舅是这个古老村庄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而他那颗善心所释放的能量竟强烈地感染了我,他虽然是一个村野农夫,我倒觉得他是一位真正的“白屋圣贤” 。翌日清晨,当雄鸡唤醒沉睡的太阳,小茅屋里浴满玫瑰色的霞光。我和燕春友翻身起床,穿上晾干的衣服,将装满韭菜的包袱捆在小木车上,便匆匆上路了。瘸子舅一瘸一拐,颠颠簸簸地把我们送到村边。他目送我们离开了谷家左,挥了挥手,那送别的情景深深定格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至今依然那么清晰。

五年之后,我和燕春友分别在高中应征入伍,我到了陆军,他去了空军,我俩都牢记瘸子舅的嘱托,开始了崭新的军旅生涯。

身在军营,心系家乡。这些年,我多次回故乡探亲,并特意到谷家左寻踪怀旧。瘸子舅和他居住的井边小茅屋早已销声匿迹,但我内心深处的一缕乡思却一直氤氲绵长。

井边小茅屋,虽然我只住过一夜,却让我回味无穷,不断激起我心海感情的波澜。知否,我为什么一次次将闲云装进行囊,将往事背在肩上,到谷家左寻觅井边小茅屋?因为我一向认为,知恩感恩报恩是包括我在内的芸芸众生不可或缺的人格,也是处世之根本,所以我苦苦寻觅,总想找到故土的岁月陈香和人生的温馨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