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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七月

作者: 宁朝华2021/09/17经典散文

喷火的七月,知了成为绝对的主角,以声嘶力竭的嘶鸣宣泄着它的激情,单调的声音加重了七月的负荷。在热气与骄阳笼罩下,目光所及的草木呈现出极度压抑下的沉默,仿佛紧紧捂住内心的焦躁不安,在刻意装点着这个让人望而却步的七月。孩子却独爱这样的七月,冰淇淋的香甜搅动蠢蠢欲动的味蕾、水上乐园的刺激丰富着盛夏的记忆……

可是,我的关于七月的记忆,只有那些年的“双抢”,它以刻骨铭心的画面和复杂难言的滋味,在心灵的页面镌刻了特殊的印记,它让我在七月学会了隐忍、坚强和宽容。

“双抢”,顾名思义,就是抢收和抢种,记忆中,它是一项维系清贫年代农家生活命脉的繁重劳动。当我告别体弱懵懂的童年,双抢似乎就成了不能回避的责任。那时,家里有五亩稻田,父亲是一名泥水匠,为全家生计常年在外奔波,在我能够下田干活的年纪,父亲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双抢”的缺席者,这意味着我要和年幼的弟弟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和母亲一道承担这一份重任。

通常是,东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鸡鸣声还未推开夜色,母亲就会将我们兄弟俩从深度的睡梦中叫醒,睡眼惺忪的我们跟着母亲,头顶着尚有几分明亮的星月,脚踩着蛙鸣和虫唱,来到稻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凌晨的农田暑气全无,水温清凉,微风拂面,星子和月光清晰地倒映在水中,空气中飘荡着几分怡人的爽气。

这是最适合插秧的时间段,凉爽的早晨让新苗易于扎根成活,所以,我必须弓着腰,心无旁骛地持续机械式的动作,将秧苗一根根端正地插在田里,直到一丘水田全部被一片嫩绿覆盖。此时也适合割稻,手持一把铮亮的镰刀顺着水稻倒伏的方向将其一一割倒,然后再一把把地捋好,两两相对地码放成堆,一丘偌大的稻田以春蚕啃叶般的方式空了出来。很快,一个早上的时光流失殆尽,我们直起身来,已是日上三竿,暑气渐浓,人也是腰酸背疼,饥肠辘辘。如果实在饿得不行,母亲会在中途悄悄递给我和弟弟一两个从田埂上摘来的大菜瓜,上面还残留着新鲜的露水,翠绿诱人,也算是充饥解渴的美味了。

记得有一次,为了抢在第二天早上插秧,我和母亲连夜将一亩多田的稻草全部收捡上来。那时,四下无人,垄里鸣虫轻吟,我们母子俩趁着薄薄的夜光,在水田里来来回回,将刚刚脱去谷子的稻草捆扎绑好,再拖到岸上,双脚和稻草搅动的水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特别的清亮。这样的劳动是极其艰辛的,新鲜的稻草经过水的浸泡,异常的沉重,尖利的稻叶还会在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刮伤的痕迹。等到把一丘田的稻草全部整饬完毕,搬到田埂,天也亮了,整个人差不多累得虚脱,疲惫感难以言喻。可是,除了咬着牙忍受,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双抢”的艰辛不一而足,历历在目。想想看,一个身体单薄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要在短短的七月完成五亩田的收割与耕种,怎能有半点懈怠?在今天看来,我们那时的劳作可谓充分诠释了“双抢”的深意。尤其是烈日当空的正午,劳动力充足的人家一般都会躲进阴凉处歇息,有的人家干脆在家进行“恢复元气”的午睡,而我们不能。正午时分,最适合脱谷,谷子一收上来,就可以在太阳下迅速晒干。所以,母亲常常狠心地“逼迫”我们兄弟俩和她一道,将劳动进行到底。

烈日当空,热气蒸腾的垄里,我和弟弟将打谷机踩得震天响,母亲则在打谷机后面的斗里“出谷”。那是多么热火朝天的场面啊!隆隆的齿轮转动声,咔咔的脱谷声汇聚成正午的喧嚣,我和弟弟一只脚着力支撑,一只脚用力踏着打谷机,不停地弯腰取稻,再用双手紧紧握住,压在大齿轮上用力转动,在身体的起伏中,稻谷纷纷脱落飞入斗中,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服,污泥沾满了身体……那一刻,似乎忘记了日头的暴烈,忘记了手脚的酸痛,忘记了声响的枯燥,忘记了母亲的“狠毒”,我们只想快一点完成这眼前的任务,将留在禾秆上的稻子颗粒不剩地脱下,用箩筐装好,再用肩膀运送到屋后的晒谷坪,让母亲那一颗在七月里始终焦躁的心稍稍地平静一下。

吃完中饭,在家简单地休整片刻,又要回到田里。下午的农田弥漫着一天里最难当的酷热,头上烈日如火,四周的热浪一阵一阵扑来,稻田里的泥水也有些烫人。人立在田里,起初还有几分痛苦不堪的感觉,很快,就在忘乎所以的劳作中适应了酷暑的折磨。随着太阳渐渐西沉,空气也就慢慢变得凉爽一点,不过,依然不能驱散全身的燥热,不能吹干湿透全身的汗水。等到暮色渐起,蚊子又开始肆虐起来,黑压压的蚊群在水田上空滑翔,又迅速聚集在人身周围,隔着浸透汗水紧贴身体的衣服,突然之间发动猛烈的攻击,忙碌的双手沾满了污泥,不能发挥任何抵抗作用,于是,全身只能无奈地饱受叮咬,那种又痛又痒的感觉真正是苦不堪言。这样一种煎熬一般要持续到晚上八九点钟,奇怪的是,时间长了,也就渐渐耐受了,蚊子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双抢,从七月头忙到七月尾,每一天重复着相同的繁重劳动,随着粮食的颗粒归仓,随着农田开始新一轮的返青,我们母子三人不知不觉被晒得黑黝黝的,身体也瘦了一大圈。不过,再多的苦与累,也慢慢地被咽下,被消化了。或许,也就是在这一种特殊的经历中,我学会了宽容、隐忍与坚强。

没有参加“双抢”已有十几年时间,现在的孩子也不会再体验到“双抢”的艰辛与苦涩了。不过,对我而言,从八岁一直持续到二十岁的“双抢”经历,是融入血液与骨头里的记忆,它所带给我的感受,远非上面所写的几个画面能够完全表现出来。只能这样说,双抢,在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每一个七月,都会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