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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

作者: 董改正2023/04/07现代散文

那天,父亲捧出一个粗劣的相框,里面放着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眯眯的,戴着个雷锋帽。他跟照片里一样笑着,说:"一生搬了四次家,这是最后一次了。照片也准备好了,免得到时候拍个没表情的照片,瘆人。"

搬了四次?我狐疑地看着他,转而就明白了,他说的是生死之事,真正的迁徙其实只有两次。父亲1939年生于水村,虽然只是皖东南的一个小村,新中国的成立还是很快影响到这里的生活。1949年之前的岁月里,祖母准备着两个米缸,每一次都量最少的米,再从"最少"里忍痛抓出几粒,放在另一个米缸里。这个储米缸,救过一家人的性命。祖母去世了,那个米缸还在,我侧耳倾听,仿佛依然可以听见空旷中沙沙的米落声。

1949年后,日子好起来,起码饭是够吃了。但是几年后,19岁的父亲还是完成了他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迁徙:来到湾村。说是为了赡养他孤寡的外祖母,其实是因为家里再次艰难起来:祖母生了六个孩子,他们的食量与日俱增,而田地没有增加;并且,两三个都即将面临成家立业的大事。而湾村的外祖母,有个堪称豪宅的周家大屋,父亲去那里,吃固然不愁,娶亲也不在话下。

父亲的外祖母我称"老太",她是个能干、倔强的老人。她的丈夫排行老三,他的兄弟除了一个因为投身革命定居北京外,其余四个或死于日本人的炮弹,或死于乱世的腐朽。老太的丈夫在汉口乘船回家时,被日本人的炮弹击中。老太没有儿子,自己又是小脚,家族男性零丁,也就没有去收尸了。偌大的屋,仅有她自己形影相吊。

老太很快为我的父亲讲了一门亲事。我的母亲是所有族人都满意的,祖母一辈子都称她"大嫂",不曾直呼其名。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很幸运地出生在这个山清水秀的村庄。这里三面山一面水,山上有花有果有獾有兔,还有适合模拟战争和武侠寻宝的石洞。山下是地,地里种有芝麻、棉花、土豆、花生、红薯。村前的枫河,那是远方和诗歌,水光盈天,渔歌唱晚。枫河的臂弯里,是一大片稻香馥郁的良田,金黄如海,白鹭翱翔。

即便如此丰饶,1975年出生的我,还是尝过饥饿的滋味。每年稍微长一点的假期,我都要一个人走过长长的田路、山路、水路,去我的外婆家打秋风。到我弟弟妹妹时,分田分产到户,粮食终于够吃了,但我们却再次落后了,这幢"豪宅"被拔地而起的小洋楼睥睨着,显出可笑的老气来——改革开放开始了。在农村首先表现为外出打工,我们那儿叫"搞副业".这些房子和他们带回来的双卡录音机、电视机以及漂亮的裙子,都是"搞副业"的结果。

父亲不为所动,说庄稼人不种田弄这个,是不务正业,"要出乱子的!"很遗憾,父亲这次没有"迁徙",没能在身强力壮时,享受开放的福利,为自己挣得一份家业。这是导致他再次迁徙的主要原因——破落的大屋,简直就是父亲自闭的象征。落后不受尊敬是必然的,他的敏感让他更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觉得所有人都对他有敌意,都在嘲笑他,这种自卑逼迫他再次迁徙。这是2004年,他已经65岁了,距离他来到湾村已经40多年,老太已经去世15年。这年我28岁,已经在小城铜陵上班。

这次迁徙是我促成的。一是因为父亲过得不开心,二是由于我二叔的三个儿子都要成家立业,祖屋不够住,打算卖掉到后山盖新楼。父亲怕担当骂名,便问起了自己漂在他乡的大哥。父亲和母亲都犹豫着,三个孩子上学仅靠农业支撑着,他们已经累得像收割后的稻田,根本没有积蓄搬迁、造屋。那时候我已经毕业分配在企业,虽然遭遇了改制,但离岗后的舞台并不小,那几年的生意也好做。我把几年的积蓄都给了母亲,母亲下决心:回来!

回来这些年,父亲是快乐的。有一次,我到田野里催他回来吃饭,看见他牵着牛,在碧草芳菲的田野里,在欲滴的绿意中,唱着年轻时的山歌:"小曲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交好的心思两人都有,谁也害臊难开口,啊,难开口……"我笑着回去了。

看看父亲手里的相框,我说:"这个你先收起来,日子这么好,活他一百多岁没问题。"

父亲笑了,说:"这次你不同意,那我暂时不搬了。"

侄儿跑过来,递上一根棒棒糖,认真地说:"我们家许多棒棒糖哦,你搬走,就没有糖吃哦!"他的表情严肃极了。我们都大笑起来,他不明所以,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