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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虫

作者: 董改正2023/04/25优美散文

仲秋的静夜里,虫声如沸。

就一蓬荒草,这些细碎灰褐如土如灰如草芥的物种,就可以吟出几十种长歌短调,就像一个诗人,在月夜里就着一壶浊酒,吟出他走过的路,爱过的人,读过的书,熬过的痛。如果徘徊于荒烟蔓草的故道,伫立在烟迷雾失的庭院,静月之下,虫声如雨。

母亲的新居对着别人的故宅。说是故宅,其实是废墟了,断井残垣是没有的,只剩下一地的断砖碎瓦。那户人家原先是兴旺的,他们有两个高挑漂亮的男孩,三十年前就有了这间厚砖青瓦的瓦房。这间宏阔的屋子,曾经煊赫地撑起一片熔铸着奋斗和骄傲的空间,坍塌之后,竟是这般的窄小。先是某个雨后的夜里,月光被潮湿的砖瓦粘附,竟成了绿褐的青苔,一大片青苔以纯名词书写的简略叙事,让最麻木的眼睛也会跳动起来。之后是野草,是细瘦的榖树,它们不顾人世的兴替,在春夏野蛮生长,在四周的袅袅人烟中,生长出黍离悲歌,弥漫出野烟野雾。

这片村中的废墟坟茔一般让人心悸。如果假以时日,在我足够老的时候,树应该茂密茂盛了,草应该离离杂乱了,一定会有松鼠黄鼠狼小狐狸穿梭其间,离奇却言之凿凿的传说一定会如青苔那样生长起来。我们都在隐隐等待主人和他的两个正值婚龄的儿子回来,但一次次秋雨过后,荒凋的草树间,只有昏鸦飞旋。

邻居开始整理这块废墟,她拔掉了部分野草和榖树,种上了南瓜。瓜瓞绵绵,在断砖碎瓦的不规则起伏上蜿蜒游走,隔几步开一朵花,挂一个瓜。南瓜藤蔓统治的那个夏天,改变了村庄的表情。似乎又到了插标为界的时候。母亲果断种下了几棵葫芦,它与南瓜同科不同属,母亲人为地干涉了它的习性,让它们的瓜蔓朝向北方。她与邻居以异曲同工的南瓜和葫芦,瓜分了这片废墟。

中秋节回家,我住的二楼窗口,正对着“瓜地”。南瓜藤和葫芦藤都枯瘦得哗哗响了。白天下了小雨,中秋并无月色,夜半,虫声鼎沸,真如钱塘江潮,又如秋雨洒窗。一阵近,一阵远,一阵真,一阵幻。忽然澎湃,如巨浪袭来,待凝神,却又忽而寂灭,寂灭处,又有三两点点划拨弄,恰似明灭的萤火,又如忽浓忽淡忽无的桂香。夜有微明,静极,虫声忽又大盛,几处高声部同时崛起,如群峰并峙,峰峰之间的深谷,是低声部幽咽的咏叹。嘈嘈切切,淅淅沥沥,迷蒙一片,那声音竟似湿的,还带着寒。

披衣下楼,来到瓦砾之地,虫声一时止灭。远处鸡鸣短促犬吠敷衍,我想起故乡的夜晚来,那个大村里,犬吠一定是气势如虹的。故乡有一条将老宅围住的石墙,石墙是垒起来的,没用石灰水泥泥浆,它的无数个缝隙里,住着无数的秋虫,它是一条能发声的墙,就像一部手风琴。我童年的每一个有月的秋夜,都在如水似潮多声部的虫鸣里。如今,石墙和老屋也坍塌了,那些寄居的虫们的后裔,它们去了哪里,是否还在吟唱?

虫声复起,初若小雨洒叶,渐如冻雨敲荷,渐渐浩大,渐渐隆重,渐渐如起伏的波浪。我淹没在声海里。声大到油蛉,也不过俶尔远逝的一线明灭;声小如促织,若有小风,都会被吹落尘埃,湮灭不闻。这浩荡的虫声,该有成千上万只秋虫的参与才会形成。我轻轻地弯腰下去,枯藤边,断砖里,碎瓦下,果真都有细小的虫子在忘情地歌唱。它们是赞美还是悲悼,是感慨还是歌吟?我只知道,这天地之间的音乐会,人类是比不上的,因为纯粹,它们没有辜负造物的慈悲,这渺微到砖缝生存的物类,以它们的身体为器乐,在它们的故土上,发出真切的生命悲欢。

我的故土在哪里?我这样歌唱过吗?

第二天,母亲坐在屋檐下剥豆子,我坐 在她旁边。

我们明年不在这里种葫芦好吗?

母亲抬头看我,她的头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