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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雨荷花村

作者: 查世霖2023/09/12情感短文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用单车载着麻糖,走村窜寨推销,一路推行,一路叫卖。

午饭时辰,我到达新桥镇境内一个叫荷花的小山村时,下起雨来。我赶紧把载着麻糖和包谷的单车,费力地就近推下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坝,准备借他家檐下避避雨。麻糖忌水,一当被雨水打湿,就会融化。那是很糟糕的事情。

我的单车就是一套移动"摊档"——书包架上搁着竹筛子,筛子里装着麻糖。坐垫前面的三脚架大杠上,搭着大半口袋用麻糖换来的包谷。单车笼头,朝前挂着一个提兜,秤、秤砣、糖锤子、糖錾子等等等用具都装在里面。我的族外甥健在的时候,和我到鲁屯镇推销麻糖,他还买了汽水,也放在提兜里面,叫卖得声音沙哑了,喝一口润润喉咙。那时候不知有没有现在遍街响着的带录放功能的小喇叭?反正街头做"大生意"的老板们都还没有用过。生意清淡时,生意人往往这样自嘲:"今天没有赚得几个钱,喝汽水哆喽!""哆"字读第二声,是方言里的语气助词,无实际意义。这说明汽水是最廉价的,没有钱买别的解渴充饥,只好买它安抚肚腹。

族外甥推销麻糖"很有一把彩".每次他都慢点开摊,不和我抢生意,先让我粜一通。尽管这样,他每回都在我之前粜完,坐在凉粉摊子上吃饷午,等我老半天,然后一起收摊回家。

最初没有普及食品袋的时候,我们给顾客准备着用来包麻糖的,是包谷壳,大把的包谷壳也放在单车笼头前面那只提兜里。麻糖的黏合力很强,用纸片包装,粘住就撕不下来,就只得连纸一块吃下肚里去。后来,我们用塑料袋时,就不把塑料袋放提兜里同锤子、錾錾等混装了,怕硌烂塑料袋。几十个塑料袋挂在车尾巴上那个装麻糖的竹筛子边沿,骑行在路上时,一路飘扬,有点滑稽有点怪诞。车笼头上的提兜里还得放一把扳手,以及补车胎的锉子、胶皮、橡胶水,还有一拃长的微型打气筒也不能少,零零总总,把个提兜塞得满满当当。所以,推着这样一辆杂耍似的单车,在平坦的大道上行走,倒也还不算困难。可要推着它下几级石梯,进入人家院坝,又推上"倾坎",到人家"燕窝"里去避雨,那是相当费劲的。

以前的瓦房,中堂的大门外面那部分,都要退进去一点空间,那个空间,我们布依人谓之"燕窝",汉族兄弟叫它"吞檐口".上下燕窝的石梯子,有一个专用的名称,那就是"倾坎".

我推车下到那户人家的院坝里时,大滴大滴的雨点子渐趋密集,所以,我的行动显得有些慌促。院里的响动引起了主人的注意,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叔。他顾不得风狂雨骤,赶忙跑下倾坎,帮助我推车。在他的帮助下,我把累赘满身的单车顺利推上倾坎。

我扶着单车,站在燕窝里躲雨,任檐外风雨如晦。

大叔问我:"去哪些地方粜麻糖来哟?"

在我们这里,推销麻糖谓之粜。我们走村串寨,主顾都是村里人,他们有包谷可以兑换麻糖,一般不用钱买。我们叫卖的时候,也不喊买、卖麻糖,而是这样喊的:"粜——麻——糖喽——!"慢慢推行,沿村吆喝。听到吆喝声,狗象征性地冲着我们吠几声,然后站得远远地望着,并不跑过来捣乱,如果有涎皮赖脸的,会跑到糖车下钻来钻去,那就丢一块指头那么大的麻糖给它,它一口噙住,跑出圈外,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嚼食。麻糖粘住了狗牙,它仰天张口,作"哮天"状,不断开合着上下颚;又低下头来,两只前爪抱着嘴筒子,从上往下撸,想把粘在牙齿上的麻糖撸下来。其实没那必要。麻糖在狗嘴里的时间一长,自会噙化殆尽,不留一点残渣的。

听到我们的叫卖声,村童奔走相告 :"粜麻糖的来了!粜麻糖的来了!"跑回家里,让大人给撮一升两升包谷,兴冲冲端来,粜麻糖吃。不一会儿,单车边就围了一大堆端着包谷的孩子。也有人不用包谷粜,用钱买,一边掏钱一边对那些质疑他举动的邻居解释说:"我家舍不得拿包谷粜麻糖吃——要留着喂猪!"这种时候,我往往要打趣地说:"猪都吃得,拿点粜麻糖吃就舍不得咹?!""是有点舍不得呀!想吃麻糖,我只用钱买。"我们更愿意对方拿包谷来粜,一下子就粜一升两升包谷的麻糖,走量大;用钱买,很少人买同样多的麻糖。

一扯就扯远了……回过头来,我告诉那位大叔,一上午逛了哪几个村庄,还剩好多麻糖云云。

大叔一听,惊诧:"哟,跑那么些路,都还没粜完呐?!做生意还是好辛苦的哈。"大叔让我把单车支稳,邀请我进屋里。"来,进来坐着歇歇脚。又走路,又推啷个重的单车,累喽,坐着休息一下。"

待我坐下来,大叔到门背后找来水烟筒,让我抽烟。我谢绝了。我不抽烟筒好多年了。庄户人家的烟筒,一般都固定放置于大门背后的角落里。

我敲一些麻糖请大叔吃。大叔硬要撮两升包谷给我。不要还不行,他说:"小本生意,你们不容易!我哪能白吃你的麻糖呢?!包谷我家多的是,不差你这一升两升。再说,包谷是喂猪的,猪都吃得,我拿两升和你粜麻糖吃,难道还不可以咹?"

这热情的大叔,还挺幽默的呢。

我问:"就你一个人在家?"

"今天寨子里有人家办酒,都去帮忙了。"

闻听此言,想到正是午饭时候,这位大叔也得去事主家吃饭吧?于是诚惶诚恐起来,觉得可能耽误人家了:

"喔唷,那我这不是耽误你了?!您关上门,快去吧。我在吞檐口躲躲雨就行。".

"这个时候了,煮点面条给你当早饭吃了我再过去吧。"家乡以前是一日两餐,没有早餐那一说,所以,人们习惯于将午餐说成是吃早饭。

我谢绝了大叔的好意:"不用不用,我们粜麻糖的人,清早出门前就已经把肚子填得饱饱的,能抗一天,不会饿的。你只管去吧。我等雨下小一点就走。"我站起来,准备跨出门槛,站到门外的燕窝里去。

"嫑出去嫑出去!既然你不饿,那就安心在屋里坐起休息,等雨住了再走。我就不陪你了,去那边家去——人到人情到,吃饭也得过去吃才好!"大叔坚决不关门,要让我在他家等雨"住".大叔的信任使我深深感动。我无法推辞,只好"却之不恭",依从他,就在他的家中,坐等大雨止息。

大叔临走前告诉我:"等会你离开的时候,把门锁好,钥匙放在门磴后面就行了。"他家的大门两边,燕窝里,按旧式的格局,一边安置着一个石门磴。那门磴做工精致,雕花嵌朵,从"包浆"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对老物件。门磴是紧挨着"大门板壁"放置的,圆圆的门磴与板壁之间,形成了一个比较隐秘的空间,大叔就是让我把钥匙藏到那里面。也许读者诸君要质疑,大叔为什么不把锁打开以后,将钥匙取下来带走呢?听我解释:以前的锁钥,"将军不下马",锁打开了,不锁回去,钥匙是拔不出来的。再说,大叔家的钥匙是一家人共用的,就一把,他们一家约定俗成,谁锁了门出去,都把它放在门磴后面,任何人回来,都直接到那里取钥匙开门。

大叔这是把我也当成家人那么信任了?!

有老话说"曾着卖糖君子哄,至今不信口甜人".大叔对于我这个粜麻糖的人,咋就这么放心,一点不设防呢?

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想起那个骤雨忽至的中午,想到我借檐避雨的那户温馨人家,想到那位热情坦诚的善良大叔,我的心里依旧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