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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梁村记

作者: 唐晓君2023/10/27生活故事

村前的文峰塔,虽尽力伸长七层的脖子,做欢迎状,欲入板梁村,并非一件易事。

九板溪横亘于脚下,不见首,亦不见尾,犹如一条长龙静卧于村前。溪水自东北向西南蜿蜒曲折,经年累月,不知疲倦地潺潺而去。

幸好,年逾300岁的接龙桥尚在。

接龙桥,乃明朝成化年间初建,由族人刘永春就地取材,建为木拱桥。天长日久,木桥难免有腐蚀或裂缝,存在安全隐患。于是,在清朝康熙四十年,翻修为石板桥,于溪中矗立两个船型青石礅,前尖后宽,巨大的青石层层叠叠,足以分流与抵挡洪水的冲击。石墩上盖九块长条形整板青石,扯起竹质营造尺一量,桥长23.8米。桥面两侧均立有柱子六根,柱子与柱子之间用圆杉木来连接,形成闭合的护栏。

桥头俨然一道关隘,当然得“百兽之王”狮子来守护。鲜活的狮子如何伺候得了,遂用石头雕琢出狮子威风凛凛的样子,左侧立雄狮,右边放雌狮。如此这般,既美观实用、辟邪镇煞,还能防风抗震、固定石桥,何乐而不为呢。

因有古石桥,古驿道得以于此穿村而过,连通湘粤桂。达贵官人的轿子快马,挑盐贩茶的草鞋赤脚抑或马蹄驴铃,进京赶考的秀才书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叫花子流浪汉……三教九流,穿梭往来。

挑夫们或许将要归家,远处的村舍有妻儿倚门相盼。文人们则还有更远的路要走,等待波诡云谲的仕途,抑或无牵无挂的归隐,那些宿命的无奈。

于广袤的天地间,生命短暂而渺小,人人均是过客。他们所处不同的阶层和环境,都有不同的际遇和目的,命运似乎并不重要,而此时此刻却处于同一个空间之中,依旧努力前行,迈向更远的远方。

接龙桥,古驿道,一头系着故土家园,一头牵着漫漫长路。离开的,归来的,均是心之所向,每一步均坚实而有力量。

踏着溜光滑亮的青石板,过了接龙桥,往板梁村行进。

桥头,一座小山赫然矗立。山间披挂着灌木杂树,苔草覆满地,葳蕤蓬勃,一派生机盎然。山顶有翘檐,有黛瓦,有白墙,迎面压来。定睛一看,上书三个大字“望夫楼”,竟然没有一丝违和感,仿佛前世一个隐秘的约定。

好奇心使然,遂快步踏上级级石阶,绕过龙泉古庙、松风私塾,直奔望夫楼。不登不知道,一登吓一跳,此处竟是板梁村的最高处,向南眺望,全村概貌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绿色的山林衔接着大地与苍穹,自北向南绵延开来,不甚高大,但轮廓清晰,酷似给象岭戴上了一顶青翠的帽子,朝夕在一起相处。帽檐下,层层叠叠的黛瓦如鱼鳞涌动,波光粼粼。高高的风火墙如鱼鳍,在不断翻滚,上下曳动。洁白的高墙如汪洋大海,波涛汹涌,泛出银色的光芒。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颇像顽皮的小泥鳅,见缝就钻,往往峰回路转,不时冒出头来……远远望去,视野所及,皆是一幅天然水墨浸染画,阴暗分明,浓淡相宜。

高墙之下,则是一个个家,一个个生命的巢,一个个永不需要设防的地方。祖祖辈辈在这里遮风避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在这里诞生,然后羽翼丰满,然后远走高飞。最终,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幼儿都成了顶天立地的儿女,将汉高祖刘邦后裔的精神因子灌注到血脉之中。

一夜官厅、刘参厅、刘绍苏厅、刘昌悦厅、刘绍连厅……这些均是村上昔日显赫家庭的住宅。譬如一夜官厅,乃刘昌松所建。其为清末曾国藩部将,因镇压太平天国有战功,被授予四品顶戴蓝翎通判。其父一意孤行要在宗祠旁的公共用地盖房,遭到族人一致反对。刘昌松不问青红皂白,以孝为先,带兵强行一夜建成,遂得其名。譬如刘绍苏厅,典型的湘南民居三进式建筑,中轴对称,砖木结构,品字天井,石雕、木雕古朴典雅。主人更是官至浙江漕运这个“肥缺”,无声地诠释“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理想。刘昌悦,五品州官,其厅建于清同治年间,一天井,一腰巷,小巧别致。细看天井石刻粗糙,可见主人财力有限,折射其为官清正廉洁。而刘绍连厅则完全不同,木雕工艺精湛,浮雕、阴刻、双面镂空雕,巧妙绝伦,上百种精美图案穿插于构件之中,无不凝聚了当地能工巧匠的最高技艺。花鸟虫鱼由此诞生,花瓣永不凋谢,鸟雀的翅膀永不降落,虫儿永在蠕动,鲤鱼一直在练习跳跃龙门……它们试图远离腐朽的侵蚀,和时间一起创造无穷无尽的魔法。

一个再平凡的人,于家里,那方专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便是英雄,便是皇帝。哪里开一页门扉,哪里亮一扇窗棂,哪里露一汪天井,哪里圈一处后院,哪里掘一口水井,哪里植一棵枇杷或石榴树……均有着自己匠心独运的安排和考虑。“尽人事而听天命。”可以独处一隅,随心所欲地整理行囊,收拾心情,拾捡泪水,修复伤痕,看似波澜不惊地日复一日。

村人每逢初一十五,会到龙泉古庙烧香拜佛,会去村后石龟祈寿,烧香进供,期冀灵验。村中遇有红白喜事,均按“周礼古宴”仪式进行,置办齐整的酒席,奏起民乐,摆上“十大碗”,大声行酒令。端午时,于门楣之上插上艾叶菖蒲,包粽子,在墙角洒上雄黄酒。春节来临,往门框两侧贴上鲜红的春联,祈祷来年诸事顺遂,于高檐下悬挂上大红的灯笼,按时辰燃放鞭炮,换上新衣服去走亲戚拜年。大年三十恭迎双龙泉水回家,全家由老及少依次沐浴并饮用,祈愿“天增岁月人增寿。”从古至今,高墙之下,要吃喝拉撒睡,有生老病死,有爱恨情仇,有梦寐以求的生活,对幸福的向往,从来没有变过,更没有减少过。

高墙外,战争、灾难、动荡、瘟疫、和平……斗转星移,朝代的风一页页翻过去,新颜一层层覆盖住旧墙,风云人物隐入发黄的史册,神龛上的牌位越堆越多,墙壁上的对联逐渐黯淡斑驳,褪去本色,家具陈设积满了历史的累累尘埃。穿越时空的蜘蛛于窗棂格子间密谋设伏,不知疲倦地织出一圈又一圈的网,好似想网住些什么,结果不得而知。

悲欢并不相通,耸立的高墙是永远沉默的意象,不声不响,无动于衷,荣辱不惊。主人想挂什么重物,挂吧;想写点什么,写吧;想画点什么,画吧;想换一个颜色,涂吧。任主人煞费苦心,如何凿它,如何钻它,如何钉它,如何敲打它,它都一声不吭,不抱怨,不泄愤,不发牢骚。对墙内的大小事情悉数看见过,听见过,经历过,它却闭口不谈,守口如瓶,等候下一次的繁荣。

洁白的高墙,活脱脱就是一个生命,品行高洁,意志坚忍,忠诚专一,厚道包容。这大概也是板梁村骨子里一贯的秉性吧。

世代繁衍的荷莲于宗祠前生长,胸襟朝着远方敞开,拼足一生的气力,去面对无情风雨。柔弱的水草泪流满面,伸出细长的绿手紧紧拉扯着,欲挽留韵泉、双龙泉、九板溪的流水,请求在此驻留,不要这么快告别,却总是事与愿违。

伫立于村南头的箭楼下,眼前不停地浮现出衣袂翩翩的先人,折柳挥泪,依依惜别,踏上漫漫长路。涌动的情愫,倾诉的话语,一次次被尘埃的暮色无情淹没。

万物皆有轮回。逝去的、活着的亲人终将回归故土,化为草木,葳蕤家园,将时光喂养,得以生生不息。

600多年,象岭、九板溪、韵泉、双龙泉、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温度,属于自己的生活,封存为一个“时光胶囊”,坚守住那颗远离尘嚣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