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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题

作者: 文猛2023/11/18情感短文

教书久了,就盼望能有一份崭新的、每天都充满变化的工作,改变我每天课堂、宿舍、教案、作业中单调的生活轨迹。赶上财政局招考公务员,报名一考居然考进。从教师到财神,我还真有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描述的黎明的感觉。

我高兴地到财政局报到,局长对办公室同志说先别忙给他配发办公桌,让他先到东城街道完成财政局移民突击队帮扶东城街道的移民搬迁任务。

东城街道守望着长江黄金水道,是江城有名的装潢建材批发一条街,每天从这里出去的装潢材料扮亮了下川东一带的高楼大厦。富庶的黄金宝地,红火的批发市场,如今要让人家告别故土,无疑是打破人家的金饭碗。过去教书还有课本引路,面对这全新的工作,我心中一片空白,黎明的感觉变成了黎明的茫然。我理解局长的苦心,过去我出题难学生,作为财政新兵,我能完成这入门的考试吗?

扛着局长授予我的财政局移民突击队旗帜,走进东城街道六安桥居委会移民搬迁会场,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中,我自己就感觉这绝对是冬日最温暖的风景。居委会书记刘婆婆问:“你的队伍呢?” 我说全在你面前。会场内传来笑声。刘婆婆帮我插好旗帜,拉着我的手对移民说:“文同志刚从学校转行就来帮促我们移民,大家别为难人家,大家都快签好移民搬迁合同尽快去分房子搬家,早日在新家做生意,也让人家早日回局里上班!”

“那怎么行,他们当官的下来做个形式就走,咱们移民这么多后顾之忧谁解决?再说未来的新家生意怎么做?库存的货物如何尽快卖出去?那些移民补偿资金怎么个用法上面也不给我们算个账,移民搬迁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坐在屋里就能备好课,笔下一挥就能出文章的事情,当老师的更要善于做思想工作,当作家的更要体察民情民意啊?”人群中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他这一说,移民们一下闹开了,“是啊!我家分的门面位置不好!”“我家的移民补偿资金至今没给我们算账!”“我们搬到新家老客户不了解不上门,我们喝风啊!”……

刘婆婆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个局面,她厉声喊住刚才第一个发言的老人:“王老师,您这是干嘛呢?往常您带头做大家的思想工作,怎么到这关键时刻,您倒唱对台戏!”人群中被喊王老师的老人站起来,他扶了扶眼镜:“过去你们居委会尽拿好话哄我们,我们不敢得罪,如今区上来了突击队,我们得听突击队的!”

望着那头如雪的白发,听着那洪钟般的声音,天哪!这老人竟是我日思夜想多年未见的小学老师王文礼。走近王老师,我忘情地喊着:“王老师,您不认得我了,我是猛子啊!”“谁是你老师,领导,你认错人了!”王老师说完背起双手离开了人群,其他人见王老师走了,也纷纷离开会场。

风卷雪花,漫天飞扬,广场无声,只有那面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我直想哭。

刘婆婆傻了眼:“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刘婆婆告诉我,他们居委会移民搬迁前期工作进展顺利,全靠这位退休的德高望重的王老师,是他每天拿着移民政策小册子挨家挨户做工作,帮助大家量算房屋面积,计算移民补偿经费,在家家屋门上用红油漆写“拆”字画圆圈,写移民标语,如今咋一下变了个人?

刘婆婆带着我来到王老师家的小院,院门大开,可屋门紧闭,任凭怎么叫门都不开。再走其他移民家,家家都说别忙分房,你们居委会肯定有什么瞒着我们,要不王老师不会发那么大的火。

六安桥的新情况一下惊动办事处,我们老局长也得知了消息,老局长托人告诉我不要灰心,要用工作实绩打开局面,干任何工作哪有一帆风顺的?

我理解老局长的话,要在六安桥打破工作局面,必须先做通王老师的工作。来到王老师家,还是不开门,听见我在外面喊,他竟然把灯也关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老师是非常喜欢我的啊!老师当年被打成右派从城里下放到我们村里,一直在老祠堂里的小学校教书,等到我懂事时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过早花白。等到落实政策要调他回城,老师想到自己一走,这些学生又得回去放牛放羊,最终还是没有离开学校。王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是我们大山里家喻户晓的大人物。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算盘珠子在他手下在他心中简直是一串串动人的旋律,常常让大家目瞪口呆。记得有次他教我父亲这些村会计打算盘和算账,人们蒙上他的双眼,两个人像唱歌般报出账单上一串串复杂的数字。他一手操持一把算盘,同时计算,结果报账的话音刚落,他的结果就出来了,而旁边验算的四个会计还在忙碌着……

在那所老祠堂里的学校,我读书成绩不声名远播,我的调皮却是声名远播。打架,在路上挖陷阱,捉青蛙塞女同学书包里,给老师同学取外号……所有我能想得出的淘气都施展了出来,小小校园中所有的坏事都一定有我参加。在那所学校有两道关于我的风景至今让老师和同学谈论,那就是我几乎每天被王老师请到黑板前站着当“助教”。如果说那时我能够显露出所谓的写作之才,那就是我的检讨书保证书写得多,装订起来出几本书没问题。

那个年代村里的人还很多,读书的孩子也很多,像我这种学生被赶出校园是自然的,可王老师没有。他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会儿选我当班长,一会儿又是中队长,用尽各种方法来鞭策我,可是我都维系不了几天优秀。那么坚强的王老师居然为我哭过,为我病过。有时中午我因捣乱被留下来,班上同学恨我都不给我带饭来,王老师就把自己的饭给我吃,空腹上完下午的课……我依然不领情。

王老师依然继续关爱着我这个调皮的学生。我家离老祠堂不远,王老师经常到我家里来,教我和伙伴们写字算账打算盘吹竹笛,给我和伙伴们带来多大的欢乐啊!记得那些寒冬,爸爸怕王老师一个人睡觉冷,常常叫我去跟他睡,说好给他暖脚,可他咋记不得他的学生哩。等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等到自己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一定的成就,我最想告诉的就是王老师,离开故乡多年,我每年都要给王老师写很多的信,可是我却从没有收到过老师的回信。没有想到今天终于见到了老师,老师却是这么对待我这个学生……

居委会刘婆婆这下也没有了办法,其他居委会纷纷都去新区分房子搬家,可在六安,大家见王老师打退堂鼓一个都不动。面对现实,我这才明白真实的生活绝不如学校象牙塔中那般美好,只好重新做起,去做通移民思想工作。

我在居委会租了一间破房住下来,每天提着算盘到每家每户帮助算清移民补偿移民安置等账务,去帮移民家搬蜂窝煤帮人家孩子辅导功课以此来感化移民,从自己写文章的稿费中挤出钱来买纸买油漆到处刷写标语。同时,又通过局里出面请来城里一些房地产老板到滨江路开联谊会,帮助销售最后的库存货物,签订在移民新家的销售合同;同时把群众关注和敏感的各家门市定税情况完税情况公示,也把移民新家的定税办法公示出来,征求意见……围观的群众纷纷叫好,说我们这个税缴得明白。

经过这一系列工作,其他移民纷纷被我的行动感化搬家,并说这次派的这个突击队还不错!本地的报纸、电视记者多次来六安采访,并且帮促其他居委会的突击队专门到六安开现场会经验交流会,老局长也多次来到六安桥看望我鼓励我,说我是个好苗子——

王老师一家还是没有搬家!

面对三峡移民最后日期的临近,办事处书记说对王老师一家只好采取强制搬迁,让六安移民销号,好给办事处其他居委会带个头。我劝住书记,说我再去做一次工作,不行再强制搬迁,不然我这个启蒙老师会恨我一辈子的。

晚上我来到王老师家,王老师这次开了门,他严肃地对我说:“你就让他们来强制搬吧,反正你小子小的时候尿过我的炉子,撕过我的备课本,拆过我的算盘珠子!”说完砰的一下就关了大门。

第二天,办事处带着公安、法院、公证处的干警,老局长带着局里干部,来到王老师家强制搬迁。王老师家的大门敞开着,桌上有一把算盘,还有一叠厚厚的信纸。那算盘我认识,那是王老师王会计用过多年的檀木算盘,算盘旁边有一幅装裱得十分精美的字:“守望”。我知道这是送给我的。翻开那些信纸,我惊呆了!每一张信纸开头都写着我的名字,名字下有的写了一行字,有的几行字,都没有写完。我明白了,头脑中迅速闪现出老师给我回信的情景:他坐在老屋里,拿出那张快发黄的毕业照看了一会儿之后,给我回信了,写了一张,不行,又来一张,还是不行。我确实没有收到过老师的回信,谁知他却是写了这么多的信啊……

望着那苍劲的“守望”,望着这厚厚的信纸,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我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我不想去讨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哲理,只知道没有蓝无从提炼青,只知道师恩永远,正如撒向大地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天气暖和的时候,它们的身影定会无影无踪,失去一切诗情画意,可是青青的麦苗记着,鲜活的小溪记着,婉转于天空的小鸟记着……

王老师家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十分惊异。老局长拉着门环关上大门,只见左边门上有一个红油漆写的大大的“拆”字和画的大大的句号,右边门上有一个红色的大大的“√”号,那红色的油漆还未干,显然刚写上去不久。

老局长把我叫在一边,低声对我说:“小文,你明白王老师给你出的最后一题吗?你答得很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