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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大地的星星

作者: 迟子建2024/01/22生活随笔

我出生在正月,是和着风雪的节拍来到人世的,这个季节对极北地区来说,天黑得早又亮得晚,人们做早晚饭时,得点油灯或蜡烛。但这样的光明是耗钱的,所以为着节省,一般的人家会把炉火当灯。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隆冬时分,主妇们做好了饭,一家人坐在板凳或是柴火堆上,就着炉膛的火光,把灶台当饭桌,围聚一团吃饭的情景。若是早饭可以磨蹭着吃,天是越吃越亮;而晚饭得抓紧吃,天会越吃越黑,炉火也越来越弱。

可是春夏秋时,我们在屋内无需炉火,拉开窗帘,月亮就来屋子投胎了,无论吃饭、刷碗、洗衣、扫地还是铺被子,都可借上它大度的光。

春天里家家烧荒草、翻地、上粪肥、打垄,做着播种的准备了。我很吃惊那些小小的种子埋进土里,隔不多久,会长出绿苗。菠菜、小白菜、生菜、水萝卜,要不了多久,就水灵灵地上了餐桌,菜窖剩下的萎靡的冬储菜,只能烀猪食了。

到了夏天,我们会在院子临时搭灶,把餐桌搬到灶旁。这时菜园的茄子豆角和西红柿都下来了,姹紫嫣红的它们进了油锅,若是再有几片肉加持,炖煮时满院子都是香味了。

秋天一到,风又硬了。燕子离窝了,大雁南飞了,林间落叶,河水枯瘦。人们抓紧时间秋收,因为天这时变得小心眼,说变脸就变脸,常常是庄稼没收完,雪就来了。

冬天一拉开帷幕,就是一出长达半年的大剧,一场又一场壮丽的日落染红了西边天,一场又一场辉煌的日出,让我们懂得黑暗不是没有尽头的。人们进入腊月就忙年了,大人们宰年猪,蒸年干粮,洗被扫尘,当然还得惦记死去的人,只要小年一过,人们就可以带着烧纸和供品去山上祭奠。上坟人挂着泪痕从坟场回来,洗把脸,叹上一口气,又忙年去了。这让我打小就懂得,死是必然的平凡的,从未有死者远离过我们,就像从未有生者会长生一样。

我们的日子就在这四季中,随日月和流水,艰辛而踏实、朴素而温暖地缓缓流转。发生在山镇的每一个变革和进步,都令我们欣喜和激动。记得电灯取代了蜡烛的那天,全家人盘腿坐在炕上,简直不能相信头顶这颗小小的玻璃圆脑袋,发出的光比蜡烛要亮上几百倍,能照清人脸上的雀斑,照亮地板上匍匐的蜘蛛。而镇子首户买了电视的那年,我们一拨拨拥入这家,炕上地上站满了人,但见一个灰白的四方盒子通上电后,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人能说话,鸟能飞翔,跟看电影一样,却不知放映员藏身何处,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更忘不了铁轨铺到山镇,第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时,一帮人追着火车啧啧惊叹,这可不就是森林的神龙嘛。

我还忘不了童年的识字板,那是仰头可望的纸棚。过年要刷墙和糊棚,糊棚用的通常是废旧报纸。板夹泥的房屋低矮,所以炕离棚顶很近,大人站起来得弓着腰,我们刚好站起就能望见满棚的字。我不认识的字就问父亲,他讲这个字时,常从报纸那句话的含义引申出去,讲它的多义性,让我明白一个字跟人一样,有着多重性格,识别它们没那么容易。我最得意的时刻,是父母躺在温暖的火炕上,我站在炕上,给他们读纸棚上的文章,虽然因为裁剪有些段落缺损,但我依然能把一篇社论或是报道的多半内容读出,父母表扬我时,我会要奖励,讨一块糖吃,含着它入梦,所以牙疼伴随我的童年。

我在小镇抢过婚礼的喜糖,也跟着大人吃过丧饭。我喜悦地看着姐姐穿着鲜艳的嫁衣出嫁,也悲伤欲绝地看着父亲在阴冷的冬天吐出最后一口气。母亲寡居的那年,我第一次恐惧她会自杀,但父亲去世一个月后的除夕,她依然在灶上为我们煮出饺子。永远记得饺子将熟时,她拉开沉沉屋门,朝寒风凛冽的户外撇了一勺饺子汤,召唤父亲吃饺子的情景。所以去年初春,我爱人二十周年忌日时,我一个人在哈尔滨的家中,也包了他生前爱吃的饺子,煮熟前也往门外撇一勺饺子汤,叫着他的名字,召唤他吃饺子。两个画面相隔近四十载,真是生死契阔,天上人间!

我最初走上文学之路,采撷的正是那片土地现世与隔世的花朵。风云变幻的大自然,动物植物,生灵的欢欣与悲苦,万物的雨露与寒霜,都是我下笔的动力。几十年过去,熟悉的乡土无论是人口结构还是情感结构,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些东西富庶了,可又贫瘠了;有些东西生动了,却又僵化了。当熟悉的乡土已经陌生时,我们要跟上认知,摸不到它的脉搏,作品又怎能血肉丰满。

我很难定义文学是什么,只能说天地间有两个星空,一个是澄明上苍赐予的,要抬头仰望;一个是悲欢人间赐予的,需低头拾取。一个作家不断深入地挖掘人性之光,就是发现大地的星星,一块顽石会发光,一条河流会唱歌,一朵花会讲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只鸟会把人间消息传遍四方。在浩瀚宇宙中,所有的房屋都是陆地的船,载着芸芸众生,朝着星光的灯塔,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