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蓝车

我的老蓝车开了十五年了。它崭新出厂时我买了它，开进我的大学的时候，是那幢文学、历史大楼前的第二辆车，第一辆白色车是外国文学教授开的，我的蓝盈盈停在它的旁边，那时，不管是白还是蓝，都被人家心里想：日子过得蛮牛的。有的人是更有文化的说法：哦哟，蛮倜傥的嘛！

可是没有倜傥很多日子，一辆辆别的车就纷纷风流地停在边上、边上的边上和对面了，大学的林荫路上四处都停着车了，大学老师不如卖茶叶蛋的叹息彻底美好结束。不过，那种叹息哀哀怨怨响着的时候，我其实根本无兴趣听，因为我很清楚，人家辛辛苦苦站在马路边上卖茶叶蛋的时候，我们坐在家里，站在讲台上，没有被风刮，太阳也晒不到，辛苦着各自的辛苦，努力着各自的努力，讲着学问的人，讲着文学、历史、哲学的人，还发出那么窸窸窣窣的小气声，那真是学问一点儿也不如茶叶蛋了，而风里雨里大太阳下卖着茶叶蛋的人，挣的是多么无可奈何的钱，而且只是一点儿钱。

而现在，那么多的茶叶蛋小摊也彻底美好地结束了，国家更富裕更美好了。

不过我还是开着我的老蓝车。

我在校园里找着位子停车的时候，看见我，很熟悉的人，会嘻皮笑脸地说：“经济状况不太好了吧？”不嘻皮笑脸的会拖长音调说：“可以换了！”

我也嘻皮笑脸地说：“换个魂灵头啊！”魂灵头是我们上海人的话，就是灵魂的意思。

魂灵头是换不了的，但是它很容易变得恍恍惚惚、飘飘荡荡，找不到家门，找不到窗口，要不，那些人怎么总在买房子，卖房子；卖车子，买车子；求个职上个班，东跳西跳，没有一点儿常性。“忠诚”这两个字已经很稀罕了。

夜晚，我站在窗口，看着对面的房子，几个月前搬走了一家，前些天又搬走了一家，他们曾经花了好多心思栽种花园，真是漂亮，这么漂亮的房子，我以为会是一直的了，可是现在离开了。几个月前搬走的那家，花园的栽种已经是另外的样子；刚搬走的这家，新人家开始新的装修，又要轰轰烈烈很多日子。

我还是看看自己的老蓝车吧，它依旧停在我的楼下，在安静的夜晚路灯下，看得见蓝颜色，看得见十五年。不长的十五年，会被觉得是很长的，很长的十五年，我却依然觉得是那么短，那么新，我想到什么时候，窗下没有这蓝颜色停着，油然就会难过起来，躺在床上辗转。

我也觉得我这样的性格和缠绵不那么好，可是你恰好是这样的，那又怎么办呢？

开在路上，看见那些高处牌子上的提醒，国二标准、国三标准，我总是担心，因为早就国五标准，现在更是国六了，而我的老蓝车还是国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年检就通不过了。

这个担心到了六月就和天气一起温度升高，因为我的年检时间是七月。

我就一副傻样地问人：“你说，我的车这一次通得过吗？”

人家说：“讲不清的，哎呀，还是换一辆吧，太老了！”

我知道自己是问得很憨大的，憨大就是上海人说的傻瓜，于是还是老老实实把车开到我买车的地方，做保养，坐在那儿的依旧是我买车时的小吕，她也在这儿呆了十五年了，不跳不换，安安稳稳。我喊她：“小吕！”她喊我：“梅老师啊！”

每一次保养都是她到车间里去下单，去叮嘱，结束了打电话给我，把钥匙递到我手中，看着我开出大门，挥着手，一年一次，美好得很。

然后便是开进年检的地方。那儿的人都严肃，不嬉皮笑脸，蛮像公安局的，我就喊老师傅老师傅，我声音、神情里的这副讨好样完全不是我的平时样，我连再大的事也不讨好，没有学会拍马屁，可是我现在担心我的老蓝车会通不过。我明明知道，拍马屁也没有用的，汽车从这头进去，经过机器，从那头出来，机器不听你拍马屁，机器也不是老师傅。

结果，我的车合格了！

合格了！一年一年的合格。谢谢啊，谢谢啊，老师傅。

每一次，开着车从验车的那个33站出来，我都感觉无限美好！觉得正在完备的验车技术是那么美好！觉得那些脸上没有笑容，从早到晚在太阳下晒着、奔着，皮肤黑黝黝的老师傅们是那么美好，我朝他们挥挥手：“谢谢师傅！”我的声音和神情里全是感激，没有一点儿讨好、拍马屁，归根结底，那一些我都没有学会，但是我有感情！

我的老蓝车还可以继续开一年了！

接着的这一年，又是我和它在一起，去学校，回家，去别处，回家，我开得小心翼翼，因为它老了，我也老了，可是我们还有整整的一年！也许明年仍旧合格，那么我们就继续有一年，我有它，它也有我！

我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它安静地在门外的车位上，在它已经呆了十五年的家门口，很多在校园里曾经停在我边上和对面的车，那些开始的崭新和后来的，其实也没有很久，它们现在在哪儿呢？

离开明年的七月还很久，我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