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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叶搭饼

作者: 邓宗良2023/08/10优美散文

秋天的一个傍晚,帮外公晒了一天花生的母亲回家了。母亲双手在胸前拽着肩膀后面有点儿沉的麻袋,费劲地从狭小的门口挤进来,身后的夕阳余晖勾勒出柔和温暖的轮廓。看上去,门框就像一个画框。伴着母亲一声重重的喘息,麻袋搁到了地上,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细小而爽脆的声响。母亲说:“花生有了。”麻袋里是晒干的带壳花生,要是在集市上买,母亲不会买这么多,也不会买这么好的。她舍不得多花一分冤枉钱。外公总是在自留地的收成里,留下最好的,不管是花生,还是其他的。母亲高大健硕,性格洒脱豁达,年复一年的紧日子使她学会了精打细算。母亲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少不了,手头不攥得紧点儿,剩下的日子就没着没落。母亲买集市里的东西,讲价还价不是太在意,思忖得更多的是什么季节买什么最合适,所需的东西一年中总有个质高价低的时间节点。她在集市里看一看、闻一闻、摸一摸,就能知道要买的东西的细微差别。一小把糯米在她手心轻轻揉一揉,新米还是陈米,是否完全干透,早就心里有数。有了花生,母亲又从集市上买回红片糖。回到家,一片一片地拿起来,对着太阳,眯着眼睛看一遍。红片糖真的没有杂质,是很称心的琥珀色。母亲后来从集市回来,有时还会说:“红片糖比以前便宜了。”即使她不再需要红片糖,经过红片糖摊位时还是多看一眼。其实她就这么一说,并不是真的觉得以前买贵了。她之前买的更纯净,表层像油脂一样细腻又清亮。母亲在家里有时会念叨这样的话,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是跟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念叨,语气淡淡的。这就是家,母亲可以毫不掩饰地排解一下生活的重压。

就是这样,大半年时间里,母亲不紧不慢地准备糯米、花生、芝麻和红片糖,这些都是做叶搭饼不可缺少的。叶搭饼是雷州半岛的年饼。糯米粉揉成饼皮,馅料就是花生、芝麻、椰丝和红片糖。那个年代,一年到头,再没有比叶搭饼更让孩子们期待的透着仪式感的香甜食物了。有点儿年纪的雷州半岛人,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只要到了春节,都会想起叶搭饼。

祭灶过后,母亲就到有石臼的邻居家舂泡了一夜的软糯米,舂热锅里翻炒过的香气扑鼻的花生米和黑芝麻。那几天,此起彼落的石臼声响,通宵达旦,小镇睡得安详又踏实。这富有节奏的声响,低沉,执着,仿佛耐心地打扫着小镇所有角落里的寒意,召唤春天快点到来。红片糖是用菜刀刨下来的,像纸片,薄薄的,软软的,落在浅浅的小竹盘里,手指一碰便成了糖粉。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刨下的红片糖薄片。母亲抓起一把,一小份一小份地搁在孩子们早就伸到她跟前的小手心里,说:“出去玩吧,多玩一会儿再回来。”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走了,母亲叹了一声,轻轻地,却是来自心底。

沙陶盆里的糯米粉和着热水,母亲使劲地揉成黏黏软软的一团,掰下一小块,在手里捏成个小碗状,塞进馅料,边捏边转动着收口,然后放手心,两只手掌合起来轻轻一压,成了扁圆的饼子,两面贴上菠萝蜜叶子,凑足一屉就可以放进锅里蒸熟。只要有一户人家做叶搭饼,巷子里就飘着香甜。母亲把剩下的菠萝蜜绿叶叠在一起,垫着刚出锅的滚烫的叶搭饼,一边递到围在灶台边的孩子们的小手里,一边说:“别烫着了,等一会儿吃。”孩子们哪等得了,小嘴吸溜吸溜地吸着凉气,一小块叶搭饼就进到肚子了,不等母亲问“好吃吗”,就连声说:“好吃好吃。”母亲开心笑着,眼缝里不易觉察的泪花被灶火照得闪闪发亮。孩子们看得出来,母亲的泪花不是烟熏出来的。做叶搭饼不需要太早准备的是菠萝蜜叶子。有时叶子不够,母亲就让孩子们出去摘一把。邻居的围墙伸出菠萝蜜树枝,有摘不完的叶子,踮起脚尖够得着,跳起来能摘到更好的。树枝上叶把脱开之处,小眼儿密密麻麻,不一会儿就沁出乳白的树脂,点点滴滴地随风飘落。

蒸出来的叶搭饼,菠萝蜜叶子从翠绿变成了金黄,也平整了许多。刚出锅的叶搭饼,叶子和饼皮很难剥离。晾凉后,轻轻揭开叶子,白玉般的饼皮上留着叶脉清晰、细致、千变万化的线条。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比它更美的饼皮了,这不是哪个能工巧匠能做得出来的。饼皮上的叶脉线条,深深浅浅,弯弯曲曲,藏着菠萝蜜的缕缕香气。

叶搭饼装满两个带盖子的竹篮,吊挂在房梁下。竹篮半个水桶大小,叶搭饼实在不多,要一直吃到元宵节,看上去是不可能的,母亲却做到了。绳子把竹篮挂得高高的,母亲说:“要挂得高一点儿,这样老鼠偷吃不了。”孩子们也是够不着的,但搬来个凳子,还是可以取到的,只是孩子们不想这么做。母亲看着孩子们不时瞟一眼竹篮,心里一阵酸楚,她只是轻声说:“一点儿一点儿地吃才香呢。”连她都觉得这不是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又补上了一句,“反正迟早都要进你们肚子的,别人不吃。”真的没有见过母亲吃过一个,她只想着到了元宵节那天,自己家的孩子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小手里也拿着一个叶搭饼。即使每年都没有让母亲失望过,但没到元宵节那一天,母亲都会担心的,毕竟饼不多。

大年三十,要回到父亲的村庄祭祖。祖屋是后来简单翻建的,阳光穿过小小的没有玻璃的窗户,静静地落在靠着小神龛前窄窄的小条案上。其他的供品,平时节日里都出现过,叶搭饼就像画面上的高光点,意味着这是春节祭拜。风好奇地闯入平时没有打开的门,将香炉里几支燃着的香火的烟灰,吹落到叶搭饼的菠萝蜜叶子上。菠萝蜜叶子像秋天金黄的落叶,香灰在上面泛起一层依稀可见的银白,有如一抹月光,好像一缕流逝的时光。

春节前,邻居之间总是要走动的。当然不能空着手去,于是叶搭饼就成了最合适的也是约定俗成的伴手礼。叶搭饼被装到小小的竹篮里,每走一家,就给人家送上四个或六个,人家收了两三个,又还回一两个。对方回访时,还会多送几个,礼尚往来,大家的叶搭饼几乎不多不少。孤寡老人只收不还,这个习俗很是温馨。这样送来送去,有意义吗?母亲听到孩子们这问话,认真地说:“傻孩子,老例自有老例的理。你慢慢会明白的。”孩子们似懂非懂,她接着说,“说个你们听得懂的吧。巷头的婶子,夏天时,咱们家的黄狗吓着他们家的老人了,好在没破皮肉,她背地里还是叨叨了几句。借着过年了,主动看看人家,给人家送个好脸。过年了,谁还在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是再大的疙瘩,也就这么过去了。”叶搭饼,不仅仅是用来过年的。

随着送礼回礼,吊挂竹篮里的叶搭饼多了一些口味,这让孩子们喜出望外。过了年不久,叶搭饼开始长霉了,菠萝蜜叶子没有盖住的边缘窜出白乎乎的绒毛。母亲回锅一蒸,霉丝便不翼而飞。把长了霉丝的叶搭饼,放到灶膛的热灰烬上烤,不一会儿就传来滋滋的声响,焦香扑鼻而来。揭开烤焦的菠萝蜜叶子,饼皮焦黄,刮去几个略微发黑的焦泡,吃起来好有韧劲。过了元宵节,叶搭饼差不多就吃完了。剩下的最后几个,真的是格外甜美。不多的叶搭饼,在母亲的手里好像变得很多,孩子们真的一直吃到了元宵节。元宵节那天的小巷里,孩子们手里攥着叶搭饼,一只一只地放着小小的爆竹,母亲的眉头舒展了许多,轻盈了许多,一整天都挂着笑意,显得年轻了不少。

长大后,离开了家乡。回家过年,除夕夜,饭桌摆着叶搭饼,几乎没有人动一下。年夜饭的丰盛,是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家里居然也吃上了一些山珍海味。母亲慢慢变老了,后来腰驼得比当年的外婆还厉害,没有气力做叶搭饼了。这时母亲可以吃到叶搭饼了,但她只剩下几颗仅能上下咬合勉强吃鱼肉的门牙,吃叶搭饼已是力不从心。有一年不做叶搭饼,祭祖的小条案上叶搭饼的缺失,没有了亲人指间的温馨;到邻居家拜年,没了叶搭饼,话更不知从何说起。第二年,母亲早早就叮嘱嫂子,多多少少还是要做些叶搭饼的。

如今,母亲已经走了,家里不再做叶搭饼。在北京过年,有时老家亲人快递来叶搭饼,网购也很方便。它的馅料高档新奇,客观地说更好吃了。它变小了,精致了,贴在上面的菠萝蜜叶子,往往用剪子细心修整过。揭开叶子,饼皮上依然有叶脉的线条,越看越像是刻意做上去的,新鲜菠萝蜜叶子那股天然清香似乎闻不到了。没有了母亲味道的叶搭饼,变得如此生硬和陌生。

短短的五六十年,小小的叶搭饼见证了贫穷和富足。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可能连预言家们都目瞪口呆。告别了千百年来忧于衣食有什么不好的?却还是常常思念小时候母亲的叶搭饼。真想手里再有一个母亲的叶搭饼,让我一点一点地揭开菠萝蜜叶子。饼皮上的叶脉印痕,依然深深浅浅、弯弯曲曲,藏着往事,沁出母亲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