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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树之舞

作者: 邓宏顺2023/10/24现代散文

大巴车在插上了彩旗的玉米地角停下,我一脚踏上大地,伸直腰杆,一片嗡嗡声就弥漫耳际,还有带着玉米、南瓜花香味的蜜蜂也在眼前的竹篱笆上飞旋。在万物蓬勃的雪峰山巅放眼乡间,蓝天白云下的花瑶人住地满目都是莽莽的绿色。

这里是湖南隆回县虎形山乡崇木凼村。今天,水泥大公路和沙石毛坯路无不彩旗飘扬,车满人溢,就连从山脚田、地边延伸出来的小路和茅径,也都魔术般源源不断地冒出盛装的瑶民。他们潮水般地向崇木凼那片千年古树林涌去,男女老少全都是节日装扮。成行成片的大盘帽和鲜艳夺目的服饰以及成千上万的大小彩旗和红伞,把蓝天与大地也折映出一种异样的光彩。花瑶的土特产因为盛大节日的召唤,全都来到路边摆成各种各样的货摊,黑玉一样透亮的腊肉,翠玉一样绿亮的叶粑,彩色的糯米饭,成熟得又胖又圆的猕猴桃……香的、甜的、辣的、酸的,应有尽有,尤其挂在货棚和屋门口的那些已被列入"非遗"的手工挑花作品特别琳琅夺目。大人小孩的呼唤、电动喇叭的吆喝、汽车的鸣叫,各种音乐耳不暇接。

但转过一个山垴,所有的人群似乎突然消失,眼前只有那千百棵古树在夏天里铺开的浓绿。直到走近才发现,原是古木老林里,就像宽无边际而又巨柱林立的殿堂,地面无比的空阔,而所有的热闹又被繁枝和茂叶所盖住,连摄影机和航拍器也无法透视绿色而尽见树下瑶民活动的细节,难怪这里的花瑶人和树木有着生死的深情!

很早很早以前,古老的花瑶祖先就靠树林逃难避险,所以, 1958年全国掀起土法大炼钢铁而四处大砍树木的日子,当上级派出大队伍来瑶山砍树时,村里的沈诗永领着花瑶人上山,一人抱住一棵古树,他们齐声大喊:"要砍树先砍人! "他们的声音震撼了天地,感动了人心,于是,他们用生命保住了这顶天立地的古树林!

挤过车辆和人群,我转到古树林的对面,站在由梯田、木屋和稻草垛组成的舞台上面,终于隐约看见成千上万的花瑶人全都聚集在古树脚下,像一片因被日出照亮而浮光耀金的海面。他们与古树相拥,以古树为安,以古树为伴,以古树为亲;而古树也像一位又一位伟岸的长者在迎候着他们,陪伴着他们,照看着他们,护卫着他们!

走进崇木凼,无人不为那满山的古树林而惊喜!按照丛林法则而留在花瑶人屋边的这一片原始古树,大如铁路桥墩的乔木有自由散漫的独自傲立,更有成行成列的树群相拥相依,与别的村口桥头的古树独木相比,它们众多得目所不能尽及。倒下的老树就在林子里安然地躺下,无人去搬动它们,无人去砍削它们,也无人去利用它们,它们没有任何烦扰,可以静静地腐化归土。因而,树林里是另一片天下:如果你是春天来,古木老林总给人生命勃发的启示;如果你是夏天来,古木老林总给你人生休闲的享受;如果你是秋天来,古木老林总给你落叶归根的提示;如果你是冬天来,冰雪玉枝总给你昭示世间最干净的透明……

这次走进崇木凼正逢立秋之日,正是万物孕育一夏之后而准备为花瑶人的辛勤赐予丰收的时节,也是虎形山花瑶讨僚皈的盛大节日。于是,声震山谷的喇叭在实景舞台那边开始召唤,古树林里的千万瑶民开始沸腾,千万面彩旗开始有节奏地舞动,在震颤天云的原生态"呜哇山歌"声中,讨僚皈活动的盛大演出渐入佳境。

我想听听,这种热闹场面里,古树林里还有没有蝉鸣。我去山后沿着石级而上,在一棵古树根上坐下。斜靠着古树闭上眼,果然可以这样闹中取静,马上听到头顶树干上有无数的蝉鸣。

我想看看,此时在观看盛大演出的瑶民到底是怎样的神情。于是,我上到山顶再往下走,我挤进瑶民中间。我看到了他们拖着孩子,拉住老人,牵着朋友。他们看得那样认真,那样入情,那样专心,以至于为我过路而移动一下脚尖都感到耽误和可惜。

在这边山上的古树林里看对面山下实景舞台上表演的节目,那已经是一种遥远的俯视,富有原始风味的花瑶歌舞只有从那无数树干和枝叶间透现出来。于是,所有的演员和所有的节目都被树干和枝叶遮掩出魔幻的效果,弄不清是演员在跳动还是身边的古树和演员一同翩翩起舞。

我忽然眼睛一亮,远远地看见一位老人坐得非常特别,她面朝观众,而不是面朝舞台,背靠在那棵古树上低着头特别入神。我挤上前去,走近那位老人说:"老人家你这样能看到节目吗? "老人说:"我看不见。 "旁边一位年纪更大的老人转过脸来告诉我:"她三岁就双目失明,是来听热闹的。 "我问他们是不是崇木凼本村人,老人说他们来自白水洞。于是,我问清了他们是老两口,男的叫杨方棍,今年83岁,女的叫奉哑妹,今年63岁。为了让奉哑妹感受花瑶人自己的节日盛况,丈夫杨方棍扶着她早早赶路,走了四十多里路程。

说话间,奉哑妹不停地摸理着自己的花瑶盛装,生怕自己看不见而出现哪儿不整齐。我明白,"讨僚皈"是花瑶人自己最盛大的节日,在他们心目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么,作为一个双目失明,看不见现场上一切的人,此时,她的心里有一种怎样的感受和想象?交谈中她告诉我,她只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在跳舞。

于是,我在树干和枝叶里再看实景舞台上变幻无穷的节目,就更认同奉哑妹的说法,感到古树和周围的一切都是舞台的景观,随着音乐的起伏,头上的天云在起舞,脚下的大地在起舞,崇木凼的一切似乎都在为告别贫穷与落后而尽情地起舞。于是,我没有理由不让千百年来见证花瑶变迁的古树凭它拥有的理由而更为尽情地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