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老师在望着你

躺在我微信里的好友，有近千人了。这些频频发送朋友圈的人，大多靠点赞维持着若有若无的交往。

还有一些很少发朋友圈的人，他们是我的亲人，也有我添加的几个老师。高中时期的宋老师是我4年前添加到微信里的，他当年教我历史。那年，82岁的宋老师用的是老年机，做了白内障手术后，视力恢复了一些，但看书要用放大镜。宋老师的女儿给他买了智能手机，教父亲用上了微信。

那年我刚出版了一本随笔集，给宋老师送去了书，他很激动，双眼老泪斑斑。宋老师坐在家里那把有了几个破洞的老藤椅上，用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读完了这本小书，他还用笔在书上勾勾划划作批注，如当年给我批改历史作业。有天，宋老师在电话里跟我说：“我想跟你谈一谈！”宋老师的语气很是诚恳，我答应了他。

我来到宋老师的老房子，老房子是30多年前买的了，没安装电梯，平时宋老师很少下楼，他在家里用放大镜看一些历史书籍，或陷入藤椅里，眼神怔怔地思考一些问题。那天，宋老师跟我谈起了读我小书后的感受。“总的来说，写得很好！”宋老师挥舞着右手说，“但是……”宋老师突然加重了语气，他跟我说起了我文章里思考的局限，文字上用词的不够严谨。我上前，摩挲着宋老师的手，他的手指头肥胖粗短，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宋老师的手在不住抖动，他女儿告诉我，父亲患有帕金森综合征，这是一种因为中枢神经系统退化性失调引起的肌肉运动障碍病。我起身，给宋老师鞠了一个躬，表达我内心的感动和感谢。这些年来，我在文字的田园里寂寞耕耘，如传统农耕的方式缓慢守拙，也时常感觉我文字的读者已如村子里的老庄稼人一样稀少了。我在寻找着冥想中的读者，能与我在漫漫黑夜里倾诉衷肠，有宋老师这样给我文字上的一个提灯人，我也是幸运的。

想起我那年到一个小镇工作后，年少轻狂，常常语出惊人。单位里的人见我整日趴在办公桌上，涂抹一些云山雾海的文字，他们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有领导踱着方步，端着茶杯主动来到办公室找我谈话说，你这样下去，怎么对得起组织对你的信任，单位对你的希望？我继续写，不为所动。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写到北京去。宋老师来到我单位的办公室，他给我送来了几本中外文学巨匠的书籍。宋老师说：“你多读读这些文学经典，慢慢吸收，对你写作是有用处的。”宋老师送来的这些书，我都读了，多多少少强壮了我文学上的骨骼。宋老师对我写作上的殷切希望，让我动情，也让我不安。这些年，我在一个人写作的僻静山野小径上，依然是籍籍无名。我有时甚至自暴自弃过，埋怨过自己根本没有写作上的天赋。有天，我跟宋老师谈起过这个话题，我说：“宋老师，我感到自己没写作上的天赋，我这辈子是不是走错路了？”宋老师缓缓起身，嗓音变大：“你怎么这样看轻自己，你写的这些东西，我都是认真读了的。你自己要相信自己嘛！”宋老师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宋老师那语重心长的鼓励，让我心有归处。一个庄稼人抚摸着汗滴禾下土后收下的粒粒粮食，一个写作者面对浸透自己心血的个个文字，心情是一样的。

前年的高中同学会上，人到中年的同学们搀扶着当年任教的老师纷纷来到聚会的山庄。事业有成的同学们向老师们汇报着这些年的情况，有官员的踌躇满志，有老板的财源广进。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同学，歪斜着嘴听着大家的发言，我见他低下了头。这时，宋老师招呼我，一同坐到了他身边去。这个高中的同学，当年成绩是优异的，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到一家工厂上班，后来遭遇下岗，而今靠低保度日。前年春天，这个同学突发脑梗，拣得一条性命后每天做康复训练，我时常见他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摇摇晃晃走路，有时靠在树上喘息。宋老师知道这个事情后，还委托女儿去看望了他一次。宋老师还给他带去了一封手写的信。有天，我在这个同学家里读到了这封信，宋老师的字体倾斜，如一排排翩翩欲飞的小鸟，一个一个字，字字钻心暖心。

去年秋天，我父亲去世。在父亲的灵堂，来了几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他们给我那笑眯眯的父亲遗像鞠躬悼念。我在一旁凝望着这些老迈的身影，感觉他们血脉一样融入了我的生命。他们，是我那些健在的小学、初中、高中任教的老师们。

前不久的一天黄昏，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随儿子定居在上海的初中语文老师打来的，他用欣喜的语气告诉我，他在上海的一家报纸上读到了我的文章。我奇怪地感到，在异乡都市的上空，一朵云里还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凝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