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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锅灶

作者: 吴玲2024/01/12现代散文

小时候,村里家家都烧大锅灶。

大锅灶土坯砌成,支在堂屋西南角,煮饭、熬粥、炒菜、烧水。家里新舂了米,筛下的碎米拌稻糠,大锅烀熟后喂猪。

两锅左近埋了一个吊罐,阔口深腹,形似腰鼓,能舀几瓢水,饭菜熟了,罐子里的水也热了。锅圈挂在灶壁,锅铲和粥勺筷笼插不下,也挂在灶壁。

水缸是满的,旁边站立着的碗柜,油漆味道刺人眼鼻。

烟筒直直立在屋顶,指向天空。

乡人将砌锅垒灶称为"支锅"."支锅"是一家子的大事,得择吉日请行家,开工前先放几挂鞭炮。锅灶安置稳妥,就要"暖灶":烧旺旺的火,煮一锅饭,炒几样菜,青菜豆腐保平安,鱼断不可少,得大整条。一切只为一个好寓意:日子红红火火,年年有余。

灶王爷下凡。平凡人家的烟火生活,从一日三餐开始。

故乡没有山,陂田错落,种稻子、棉花、小麦和油菜。没有山就没有树可伐,没有树就没有柴可烧。大锅灶烧的大都是稻草,俗称穰草;也烧麦秸、棉柴、豆秸、油菜秆子、牛粪等,不多。所以各家门口的场基上,都堆有一个大草垛。风日晴和,母鸡带着小鸡在草垛旁找虫子吃。猪在草垛下拱来拱去。小孩子们在草垛间翻跟头捉迷藏。

干稻草易燃,点火即着。令人懊恼的是梅雨及长夏时节,急雨长雨,偏又屋顶破损,灶间尤甚,那么脸盆、水桶、澡盆便罗列满地,承接屋漏。地面返潮湿滑,柴火亦已绵软,屋外仍罩着一层雨雾,草垛水淋淋的。稻草染了湿气,就生烟雾,只得将膛灰扒干净,拼命地拉风箱。灶膛明明灭灭,半晌,轰的一声喷出一个火球来。一顿饭做下来,直熏得人眼睛酸涩,满脸黑红。

大铁锅烧了一些日子后,就积了一层烟灰,须得清理。锅倒扣在地上,取锅铲或刀具用力将其刮除。锅底薄,就省时省火。刮过锅灰的场基上,印着两只大大的黑圆圈。

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所食不过早晚粥,中午饭。佐粥的多为腌雪里蕻、小叶菜,就饭的除了四时菜蔬,尚有禽蛋可蒸炒,杀鸡宰豚不是没有过,得等到年节或家中来客。

母亲忙着田间地头的农活。父亲办了厂,先是瓜子厂,后是农药厂、轮窑厂,偏偏又喜欢读些杂书,都是一点余闲没有。锅灶间的活计几乎全依赖祖母。放学路上,远远看见烟囱里冒着炊烟,便晓得祖母正在烧饭。祖母熬的粥绿莹莹的汪着一层粥油,极香浓。祖母制豆瓣酱,霉豆腐,晒干瓠条、马齿苋,还能将野外的萱草花、地踏皮、水菱角、芋头藤、茭瓜,变着花样做成菜。豌豆、蚕豆、豇豆老了时,饭头上蒸,我们揣在兜里当零食。顶好吃的数大锅锅巴,每每围在祖母身边,看祖母往灶膛内塞两个草球,饭锅里翻炕,取出罐子撒了薄薄的一层古巴糖。一会儿两面微焦,香喷喷、脆嘣嘣的锅巴,就被她的小馋鬼们分食一空。

天冷了,门口的草垛愈来愈小。鸡窝、狗窝、猪窝铺了草,给老牛备齐了一个冬天的草粮,门前扎了篱笆,后园盖了厢房。秋分一过,拣个好天气,稻草晒得喧腾腾的,厚厚地铺满几个床,暖和,还有稻草的香味。

草垛不够烧,只好砍野草捡牛粪。半大小孩子星期日或放假,呼啦啦一群,成了砍草大军的主力。别的女人下工甩着手往家跑,我母亲总是扛着箩筐镰刀,为的是能砍些野草再回家。野草比稻草经烧,一经火哔哔卟卟的响。野草(须得干净)碾碎,拌上淘米水豆腐渣,煮得浓稠,猪爱吃。

大锅灶最忙的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的日子来了。天一擦黑,村里陆续响起了鞭炮声,父母将灰尘掸尽,灶台里外拾掇一新,点上香烛摆好贡品,爆竹声中虔诚地将灶王纸像焚化,换上新请的灶王爷年画,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子,我们屏声静气站在一旁。贡品大都是吃食,祖母说给灶王爷甜甜嘴,他老人家到了天界就会替人说好话,感念恩德,保佑这家子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紧接着,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各家各户都在加紧准备年货,裁衣裳,买花炮,写春联,贴年画,灶台上整日忙碌着大人的身影,炸圆子,搓元宵,包饺子,蒸年糕,炒花生瓜子,杀鱼宰鸡,那些平日里不能吃到的年菜,都一大碗一大锅地摆在灶台上。锅膛里的火红彤彤的,"滋啦滋啦""咕嘟咕嘟"……大锅灶从早到晚响个不停。过年真好。

那时,我们还没有长大,祖母好好地活着,父母那么年轻。

仿佛不过是过了一些日子,孰料时光已然过去了四十多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