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是明亮的

春雨飘落的时节，想起南丁先生。2016年秋，南丁先生在郑州去世，虽知已是八十五龄的高寿，顺生应命，我辈本毋庸过悲，仍觉晨星寥落，心里掉了一块。

和南丁先生2009年才认识，在河南省文联家属院，第一印象是平和斯文，拈花微笑的样子一团和气，让人感觉容易接近。

南丁先生的耳朵极大，看得人神畅，心想，文学前辈到底不同，平常人家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大耳朵。那次访见，他年近八十，家居清淡，神色清淡，用词清淡。他的面相本来丰腴，有佛相，迹近清淡的模样，说到快意处，也不过一段朝花夕拾。

第一次见面后写过这样的文字：

南丁瘦小干净，仿佛清人金农的书法，古拙淡雅蕴藏有一股文气；又仿佛元人倪瓒的绘画，潇爽而明洁。春水碧绿，江涛苍莽，远山如黛，在看不见的地方，有飞鸟翱翔。无端地，我脑海现出这样的画面。

人的命运，难免被时代潮流拨弄，南丁先生一生曲折。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两年后发配大别山进行劳动改造，炼钢采矿，随即遭遇十年动乱，全家在西峡县插队落户，直到一九七七年复出。

南丁先生的文章越老越好，因心而生，由性而来，以情而出，随境而发，篇篇血肉饱满极其舒润。写人记事不动声色，语言干净又随意又沉稳，又智慧又不乏人情之美，读来不顿不隔，朴素大方，如对坐面谈。

《南丁文集》中一张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照片：在南阳白河边，青年南丁微笑着脱了上衣，女儿骑在脖子上。黑白色里有淡淡的温情跃出纸面。我很喜欢这张照片，觉得蕴藏有读书人面对苦难的一份坦然，也蕴藏有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一份从容。

我看重南丁先生，即看重他的风骨。和南丁先生联系，每次大多几句话：竹峰：发去一稿，请你审定。南丁

何老师：大作收到，文气充沛。高兴。竹峰

竹峰：报纸已经看到。谢谢。祝你在安庆工作好运。南丁竹峰：知你去合肥工作了，一切顺利。南丁何老师：新年如意。竹峰竹峰：新年大吉。南丁

人之相与相知，并不在乎形迹。尤其文字之交，鼎尝一脔，即已知味，更不必觥筹交错。南丁先生每每在报端读过我的文章，见面时总要聊起，或者告诉几个乡友，言多褒奖。他的著作大多签名题词赠我，我写的书，只送过一本散文集《豆绿与美人霁》与他。虽然印过不少小册子，总觉得拿不出手，怕老人家读书费心劳神。今后再有新书印成，先生却已不及见了。

人之相与相知，也不在乎年纪。南丁先生长于我52岁。这些年，每年和他见一面，并无要紧事，无非吃饭喝茶聊天。他走后的次日下午，我在小区里散步，天还是那天，花木还是那花木，虫在飞，风在吹，往事一幕幕如在昨日，但有一个叫南丁的老人不在了，失落感久久不去。以往回郑州，有个很亲近的老人可以一起坐坐聊聊，今后没了。

南丁先生本姓何，祖籍安庆怀宁，1931年生于安徽蚌埠，生前说自己一直记得老家的青石板路与黑瓦房子，还记得怀宁下雨的天气，多次感慨60年没有回去了，如今再也不能回去了。

想起他写的句子：天空是明亮的，明亮的天空上洒下来游丝一样的细雨。雨也是明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