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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南瓜

作者: 元辉2021/08/08经典散文

惊蛰一过,万物起身。祖母从一只老瓮里摸出那一包一包用纸包着的种子,有辣椒种、茄子种、苋菜种、白菜种、丝瓜种、葫芦种、南瓜种……通常菜类种子粒小量多,瓜类种子则个体较大,她是一摸一个准,并能说出这包是什么,那包是什么。今天种什么,明天种什么,她都掐指算好时日。

祖母说南瓜是贱物,它不占田不抢地,不跟任何菜种争肥争水争殷勤,随便在塘边、屋角或是菜园子的土疙瘩旁,整好一个团箕大小的土围子,把锄下的杂草和一箕草木灰、鸡鸭粪埋在松土里,三五天后就可以将南瓜种子放下去了。一窝通常放两三颗,有时也会将瓜秧移栽过来。祖母是个虔诚而心细的人,她把种瓜点豆的事看得极重,母亲的主要精力在农田,而祖母的主要精力在菜园。祖母说只要老天爷给她一块土,她就有责任让它长出东西来,不把这块土侍弄好,这块土就会拿你的肚皮开玩笑。祖母一生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她却把菜园这本书读得烂熟。

一阵春雨过后,两片月牙似的叶瓣探头探脑地出来了,把几块小石子或是一坨猪粪拱向一边。一层薄薄的包衣还残留在身,过几天就蜕落在地。南风一吹,它仿佛接到了旨意,拼命分孽疯长。俗话说“基肥好,半年稻”,瓜也一样,像吃了鹿茸的娃子嗖嗖地长。等祖母掐指再去的时候,南瓜苗已跑出老远,粘满绒毛的叶子巴掌般大小,带着卷曲的蔓儿向前铺去。

为保护好它的墒基,祖母通常会找个没底的烂箩罩住瓜苗,这样既可以防止草食动物啃啮,又可以防止猫儿狗儿撒野。然而,有一种小虫子(我们叫它黄婆,状如萤火虫)却防不胜防,它们成群结队、不声不响地飞到南瓜叶子上来饕餮。几日不见,叶片上就会留下一个个小孔,密密麻麻的,补丁一般。焦急的祖母忙从灶膛里扒出一些冷灰,轻轻撒到瓜叶上,可恶的黄婆们知趣地飞走了。每隔几天,祖母就要给南瓜叶撒一次灰,直到南瓜茎粗叶壮。

人间四月天,南瓜花开了,一朵两朵三朵,缀满藤蔓,像乡间的铜唢呐,吹着土土的调儿。家乡有两种花是可供食用的,一种是木槿花,一种就是南瓜花。花有雌雄,雌花坐果,雄花才可食用。祖母一眼就能认出花的雌雄,她摘下肥厚的大朵雄花,洗尽,醮上面粉糊放在油里一煎,清香四溢,是佐酒的上品。南瓜花还可与红辣椒烹炒,秀色可餐。那些授了粉的雌花,十日怀胎,用不了多久,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南瓜就会从花柄下长出来,嫩嫩的,青青的,将母花顶在头上。再过些日子,那母花失色,渐渐萎谢,它把最后一点养分吐尽之后就彻底与瓜体脱落了。

南瓜是一种生殖力极强的植物,它在乡间很受人崇拜,就像一位多子多孙的母亲,总是受到家族的夸赞。通常,一株南瓜藤可以结几十个南瓜,除去那些半路夭折的,最少也能收获十几二十个。记得祖母最忌讳我们用手指着刚出生的南瓜说话,她说手指头一指,那瓜就长不大了。我不知道她说得有没有科学根据,也许她是把瓜当成人了吧——指指点点总是对人的不尊重。

为了提高南瓜的成活率,祖母喜欢把瓜苗移栽到坎边,长到一定程度后就搭一个大大的木架,铺上茅草和枝条,南瓜结在上面,既不缺水,又少了鼠害。南瓜长得很快,三四十天就成熟了,涂满太阳色的南瓜大的如磨盘,小的如桶箍,一个一个摆在棚架上,架上的枝条撑不住了,便一咕噜掉下来悬着,由结实的藤牵系着,在风中荡秋千。

南瓜陆陆续续成熟,祖母也陆陆续续采摘,大的南瓜搬不动,我们就让它滚着回家。晚熟的南瓜一直可以采到霜降过后,堆满了半间屋子。丰产的年景里,瓜结得多,爬得远,她们有些躲在草丛里,收获时落下一个两个在所难免,等到发现时,它们已烂成一滩泥,祖母见了总要自责半天,说都怪自己老眼昏花。

几场寒霜降下,耗尽了精气的南瓜藤迅速枯黄,然后死去,但它的枝叶枯而不腐,仍倔强地匍匐在原地,与季节作最后的抗争,像残荷一般,站成一幅动人的剪影。那如虬龙一般的老根死死地抓在土里,这时祖母会采下几片枯叶磨成粉,装入瓶中,据说这是一种极好的创伤药。

一棵南瓜,就这样走完了它短暂的一生。

说实话,我记忆里的南瓜并不是一种美味的食物,小时候每次吃南瓜,我就愁眉苦脸,咽不下饭。南瓜在农人眼中是艰苦生活的代名词,它与红薯、芋头一样,是饥饿时很容易想起的杂粮。它总是伴随着贫寒的生活,充当着替补的角色,在过去的岁月,再清寒的农家也储藏着几个备荒的南瓜,每当断粮少米,它就勇敢地站出来。而当人们丰衣足食的时候,它又谦卑地退居一旁。

在那个缺油少盐、清汤寡水的年代,人们虽小病不断,大病却极少,我想这是否与南瓜这样的粗鄙之物有关?活了九十五岁的祖母是不管这些的,她一生都爱种南瓜、吃南瓜,南瓜粥是她一生中最喜欢的早餐和晚餐。南瓜几乎成了祖母生命的一部分,也许在她心中,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每一颗果实都是无价之宝。

哦,南瓜,南瓜,大肚又大量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