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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一本书去深山

作者: 成向阳2021/09/29抒情散文

我要带一本书去深山的书院里。

这是以前我没想过的一件美好的事。在早晨到来之前上路了,出门前看了看手机,本来是想把手机放下的,每次进山,我都有这种放下手机的冲动,但还是像买保险一样带上了它。因为现实生活全部可能的意义以及必须去解决的麻烦,似乎已经浓缩到了这只比巴掌还小的手机里。一个朋友在我刚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就在微信里向我提问了:

“如果,只能带一本书,你想带哪一本呢?”

这是一个特别喜欢阅读、喜欢买书和藏书的朋友,但他同时也深陷在生活的漩涡中被不平静的现实生计所烦扰。广泛的阅读与装满整间房子的书籍,并未改变他的现实生活。就在他向我提出究竟该选择哪本唯一的书时,他在昨夜向我提出的上一个问题其实是:“我终于计划放弃安稳的带行政编制的工作,去迎接一种更自由也更不确定的人生。这样真的好吗?”

在提出这个问题前,他已经在稳定与自由的选择中摇摆了很多年。而这一切,他都无法通过阅读满屋子书籍中的任何一本获得解答。所以我知道,他这个“如果只能带一本书去面对一个世界,你带哪一本”的问题,事实上不只是一个与书、与阅读有关的问题,更是一个面向现实人生的与重大选择密切相关的问题。

在沉默之后,我的回答是:“带上你正看了一小半的那一本。”

我的意思是,任何一本书,都不如我们带着真诚与好奇,付诸了时间、精力与情感,并已有所思考但仍未探尽其全部奥秘的那一本书,更值得我们随身携带,去往更广阔而自由的精神世界。而我,就是带着这样的一本书,踏上了去往深山书院的旅途。

虽然回答完了这个与书有关的问题,我的心却久久难以放下,让我更多牵悬着并深感不安的,还是我这个被现实生活困扰着的朋友。他是我付出关注、敞开心灵的朋友之一,也是我时常以冷静的眼光去审视、去思考、去分析与批判的一个携带着这个时代全部现实可能性的人。从这样的分析中,我觉得能部分地收获整个时代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光照与投影。是的,他是时代生活在近处向我打开的一扇感性的窗,让我看到一个具体的人与整个时代的全部关系与可能性。我感觉到,这个热爱阅读并喜欢从阅读中汲取应对现实生活力量与智慧的人是充满活力的,尤其是他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是审美的,这从他对一本书、一段故事,甚至一个现实场景的细节描述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这些充满个人性的描述,大多来自他对现实生活富有戏剧性的体验与探测。而这种体验与探测的勇气,又多数来自他的阅读。我真的能时常感觉到,这种从他口中讲出的台词一样的话语,是他想象中久久回荡在大脑中的一种写作文本。我与我的一些关系亲密的朋友,甚至能经常性地从他的描述中收获真实的乐趣。但此刻,他面对阅读之外的现实生活疲倦了,他丧失了那种他一直以为可以实现并不断去体验着的“在人间”的可能性。而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能在他一直迷恋着的阅读中,重新找回面向现实生活的勇气。我就这样带着对他的牵念,带着一本叫《文学之用》的书,去往深山中的书院。

带着一本书去往深山的旅途上,会遇到许多树。

或者说,许多树就静坐在通往深山的旅途上,好奇地等你带着一本书来相遇。

每一棵你经过的树,在一晃而过的刹那都长着一张朋友的脸。那些生满竖纹的脸上,树叶在摇晃,在飘落。旅途上一棵棵摇落树叶的树木,让我再次想起时代生活的风浪里摇摇晃晃的朋友。

我知道,一个被反复干扰中止了阅读的人要想重新开始,会很难。尤其是当他在日常阅读中再难看到有效生活的可能性。

这种被生活遭际不断放大、不断干扰因而也不断重生的可能性想象,是那样影响着一个人的平静,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在混乱中焦虑、疑惑与迷惘,又不得不在一次次清理自身不该有的杂余中被哀伤所缠绕。事实上,在可见与可分析的范围内,一切生活可能性的实现都来源于平静而稳固的基础,那种不慌不忙地被耐心与恒心扶持着的工匠般的经营。这种持之以恒的在不挪移中实现的扩展与增长,此刻在我注视一棵旅途上的树时正清晰地显现,尤其是当它借助风的力量,摇摆着脱光一身树叶时更加清晰。我看见了它骨架中的激情,那来自长久孤独与安静中的一股强烈而寂寥的浩叹,正使整个蔚蓝的天空都向着它聚拢。

是啊,天空之下平淡而美的事物,总是像此刻一样唤起我内心的敬重、包容与珍惜,让我凭空多出一点点比往日更多的耐心、爱心和信心。那么,我的朋友,他是否也正像此刻的我这样,注视着一棵身边摇落树叶的树木呢?是否也会沉浸在对树木力量的感知中,重新拾回面向生活的勇气呢?

我的朋友,你知道吗?此刻,一棵旅途上的树木正借助风的摇动完成它霜降之后落叶的过程,于我这样一个过路的旅人而言,我需要停下来并走过去的勇气,好听清那敞开并裸露出自身的树木最真实的声音,听它说一说在长久难以挪移的局限中,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实现了那不断向着天空接近的增长与扩展。

是啊,我的朋友,就在去往深山的旅途上,一棵风中摇落树叶的树,在我的心中奇异地幻化为安坐在初冬大地上的一首诗,它从自然的深处召唤并呈现出来的意义,就像语言构筑的诗行一样,不仅需要注视它的人感知并铭记它颤动中的形象,而且需要我们停下来,长时间地倾听它内部张开来的歌喉——那种苍凉的解放之声,此刻构成了一棵树的另一种生命,使一个远观的旅人,凭空构想出一个长久徘徊在树下并将耳朵紧贴在树干上谛听的人。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带着一本书的你,也应该是此刻前往深山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