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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爷

作者: 廖晓伟2023/02/02优秀散文

严格地讲,舅爷应该叫做“外舅爷”,他是我外婆的亲兄弟,我母亲的舅舅。但我们家是一个“母系社会”,我外婆外爷一生育有六个女儿,却无一个儿子。我父亲虽然在城里工作,但也属于上门女婿,极少在家。因此家里的话语权,就非外婆莫属。而她老人家,就特别反感那个“外”字。因此我们从小就没喊过她“外婆”,而喊“婆婆”。那么,“外舅爷”也就理所当然的是“舅爷”了。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家里什么都缺,但就是不缺亲戚。姑婆、舅爷、表叔、婶娘,各种称谓,各种亲缘;或走人户、或帮忙、或求助,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梁那边”和“梁这边”的各色亲戚们,便是少年的我所能接触到的、课堂以外的真实人物。跟书本和电影里贫下中农高大英武的革命形象相比,我对他们,大都感到有些失望。

但有一位老者,倒是很受我们小孩子欢迎。他就是住在比“梁那边”还要遥远、与陕西交界、土名叫做“猪槽岭”的舅爷。他那里没有公路,从党家坝过河后,要翻很多道山梁,过很多次溪流,“二十四道脚不干”。我曾陪本村的一位大哥相亲去过。记忆中就是几间破旧的小土屋,掩映在长满青冈树的半山中。那是一个秋天,天高云淡,落叶金黄,令少年多愁的我,居然感到某种诗意和浪漫。

皮肤黝黑、高大壮实的舅爷是不懂得诗意和浪漫的,但他每一次来,兜里必定装满了各种山上才有的吃货:紫皮的板栗、硬壳的核桃、光滑的八月瓜、毛茸茸的猕猴桃,还有两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在火塘上熏得发黄变硬的“栽钩子面”,那是一种只有大拇指和食指张开的长度、重量不过二两的面条。而在彼时,它绝对是农家屋里最奢侈的食品,通常只用于款待贵客和走人户送礼。

不用说,舅爷兜里那层出不穷、稀罕好吃的山货令我们大快朵颐,十分高兴。跟那些两手空空的其他来客相比,自然获得了我们的喜欢,甚至期待。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他老人家爱笑,随时都笑。记忆中,我们似乎从未看到过他的诸如沉闷、忧伤和愤怒等其他表情。在我们看来十分平淡、毫无笑点的事,比如几个小孩在坝子里玩斗鸡,或者模仿电影里的抓特务,他都能看得嘎嘎大笑,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之所以是“嘎嘎大笑”,乃是因为舅爷的嗓子有问题,发声嘶哑,非“哈哈”而“嘎嘎”。还有一点,其他亲戚们,多半是因为有事相求,毕竟我父亲是在城里工作的“国家干部”,但舅爷根本不是,纯粹就是来看望他的老姐姐,和我们这一家人的。我外婆很能干,但个性也强,很“歪”,平时大都是黑着脸,全家上下都怕她。但舅爷一来,外婆的脸色就变得柔和起来,甚至还出现了难得的笑容。看着她和舅爷两个老姐弟,在火塘边面带微笑地絮絮私语,我们都感到一种温暖的安宁和甜美。就像舅爷带来的八月瓜的味道一样。

舅爷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却十分谦和有礼。有一个细节令我至今没忘:每次吃完饭,他都要把碗碟摆好,再双手拿着筷子的一端,另一端对着桌上的每个人(包括我们这些小孩)致礼,同时恭谨地道声“慢慢吃哦”,一一礼毕,才放下筷子下桌去。

我后来才知道,始终笑眯眯的、好脾气的舅爷他老人家,其实还有一段意外的人生经历。年轻时的舅爷高大英俊,还被彼时的乡政府征用过,相当于现在的临时保安。他一生就娶过一个妻子,是临近的陕西人,有些懒惰。民国某年,舅爷从山上辛苦劳作回来,又累又饿,但屋里却灰冷火熄,妻子饭都没煮,躺在床上睡大觉。舅爷心里有气,就不免说了女人几句,可能也发生了肢体冲突,结果那女人就跑了出去,在一颗老树上自缢而死。女方势大,闹得很凶,于是舅爷就坐了好几年的牢狱。在狱中又患上霍乱,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官府通知取人,我外爷带人用滑竿把他从鬼门关抬了回来。外婆想尽一切办法积极救治,才捡回他一条命。舅爷后来回到猪槽岭,终身未再娶。他那哥哥两口子都是烟鬼,终日吸食鸦片,以致家败人散,最后不知所终。被遗弃的孩子年幼无助,幸得舅爷收养,视若己出。老人家就此度过一生,付出一生。

我师范毕业后分在虹桥乡教书,那恰好是舅爷的猪槽岭所在的乡。他有一次上街来赶场遇到了我,据说我很热情地“招待”了他。我母亲后来告诉我,舅爷一个劲地夸赞了我:“那个伟娃子才仁义哟,硬拉我去吃馆子了的!我一辈子都没吃过馆子呢!”说这话时,舅爷笑呵呵的满面红光,洋溢着一种特别的、真实的满足和幸福。我其实早已忘了此事,想了半天,才想起我请他老人家所谓的“吃馆子”,不过就是一碗小面而已,当然已不是那种“栽钩子面”,其时已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民再也不饿肚子了。

随着年龄的增大和身体的衰弱,舅爷到我们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最后来的一次,外婆告诉他,我们家以后就要搬进城里去了,今后见面恐怕就更难了。“你各人要保重身体,也千万莫难过哈!”外婆很伤感,不放心地叮嘱他。舅爷先是一怔,却又呵呵笑着:“进城了?那是好事哦,好事哦。”我母亲和家人都叫他以后一定要来城里耍,舅爷也含笑答应着,不断点着头。随后却转过头去,暗暗抹着眼泪。

但那以后,却成永别,舅爷从未进过城来。外婆始终挂念着他那个远在老山里的、事实上近乎孤身的兄弟,经常念叨着:“唉,晓得他现在如何?还在不在哟?”家里人都安慰说,他老人家还在,还过得不错。

舅爷是哪一年去世的我已经不清楚了。但这个消息,家里人一直没敢告诉外婆,都哄她说舅爷“还在”,直到她老人家以九十四岁的高龄溘然而逝,她都以为她那个兄弟、我们的舅爷,依然“还在”。而事实上,舅爷那时,已经在他终身厮守的猪槽岭,在冰冷的地下,已经躺了六七年了。

有人看了我这些文字,问道:你们舅爷,长的什么样子呢?我这才发现,舅爷一生,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他这一辈子,可能连照相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无意地打开手机自拍功能,陷入长久的沉默中。目光越过窗外那绵延的远山,冥冥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张苍老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