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考时光

离开省城租房已有5年，每月还是会收到长沙供水公司的水费明细短信，有时盈余有时亏欠，总让我想到长沙的月亮，以及在那里的一个月陪考时光。

我知道，那间留存在手机记录里的出租房，这些年都没有空置。租客们轮流经历着我经历过的一切。

长沙市望月湖小区那一大片老旧步梯楼民房，稳实地围拥着一所省重点中学，年复一年，来自省内各地的陪读家长络绎不绝。

儿子在郴城初中毕业后，考上了省城高中。我当时并不支持他过早离家去外地，可我拦不住一个懵懂少年对远方的迫切向往，儿子兴冲冲地跟着同学去报到了。

开学不久的几场测试，便让他感受到了从“鸡头”到“凤尾”的心理落差，有些沮丧。我便借家长会上老师说的话安慰他：历年来，这所学校高考发挥不利的学生，也可上二本。生来我就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只想孩子能身心健康地快乐成长。为了多一点时间陪他，我通过中介租了一套学校附近的房子。头一两年，虽有工作、家务缠身，但每个周末，我会坚持带着小女来出租屋小住，给儿子做几餐可口的饭菜。直到高考前一个月，我才把小女交给丈夫，请了长假，全身心投入儿子的一日三餐。

与我相约同一趟火车的儿子同学妈妈芳，刚租下的房子离我不远，她之前随木匠丈夫在郴城工地打下手。我和芳都没上过大学，对于孩子的学习使不上劲，只能尽力做好高考后勤服务。芳比我“敬业”，生怕青春期儿子叛逆，嫌弃她像个逃荒的，特意把从工地带来的锅碗瓢盆，底子面子都刷得干干净净，套进纤维袋子，还在外包装了一个体面的密码箱。上下火车时，密码箱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一如芳那颗紧张得怦怦直跳的心。

次日上午，芳提着鲜牛肉和大龙虾，火急火燎敲我的门，气鼓鼓地抱怨：“那个房东大妈真是不懂味，在小区路上碰到我买菜，开口就说，中午打完牌要来我家吃饭。一点也不体谅外地人租房陪读不易，也不考虑这个关键的高考时期，是否打扰到别人家孩子。”我比芳来长沙的次数多，了解当地人习俗。我告诉芳：“你紧张过度了，看到草木都像战兵。长沙人套近乎打招呼，见面常讲的一句话就是‘去你家吃饭咯’。”芳睁大惊讶的双目，转而开怀大笑：“管她是真来假来，今天中午，就在你这里打平伙。”我们两家，就这样无厘头地，偶尔热闹凑齐一张四方桌。

没有雨的傍晚，趁孩子们上晚自习了，我和芳经常一起去散步，驱逐频繁模拟考的“心电图”表格上那起伏跌宕的焦虑。高分时不惊喜，这并不是真的高考分；低分时心里嘀咕：哎呀，怎么又跌了呢。

我俩走得最多的路，是从望月湖湖中社区巷子左转，穿过公路斑马线，沿湘江大堤，往橘子洲头方向前行。每每经过堤岸边的师大、中南、湖大门口，我们都会停下脚步，静静地望一望校门前的路灯，默默祈祷我们的孩子，能被这星月般清亮的灯光照耀。回去面对孩子，我们缄口不问他们想考哪所大学。老师在微信群再三告诫家长，这个紧要关头，不询问不责备，保持平常心。芳老是担心，她儿子床头那一摞码起比人还高的书籍资料，轰然垮塌下来，会压伤了孩子。我听得好心疼。

高考前一天，考生放假，我们四人又一次聚餐，孩子们吃得很少，芳脸上有一种逼近眉梢的紧迫感，我倒觉得有一丝将释重负的轻松。

那夜的月光在天空发亮，芳忽然不想走那条行人如织的湘江堤，要我陪她一起去望月湖“望月”，为孩子们祈福。

临时抱佛脚的事情，好比三十晚上喂年猪，壮不了，反而会膨胀。高考靠的是平时踏实学习的积累，我当是跟往常一样散步赏景了。

走近望月湖畔，杨柳婆娑，过客稀疏，凉风拂面，格外清新。月光与湘江对岸霓虹交相辉映，湖水七彩斑斓晃荡。此番美景，与当地老人讲的望月湖传说，极不协调。古时候，这个湖里有一种不可食的携毒鳝鱼（极有可能是鳄鳝，产卵时有剧毒）每当月亮升起之夜，浮出水面伸头望月，因而得名“望月湖”。

不知芳听谁说的，对着湖中月许愿最灵验，有天之高远，水之深阔。她虔诚闭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在湖边站了很久……

高考结束那天，我邀芳同一趟火车回郴，芳眼泪噙噙摇头，她儿子要留下来复读。我说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不急于这一下。后来我儿子考上了湘江边一所大学，芳的儿子其实还高两分，但他不满意，选择重考。人的悲欢喜乐并不相同，月有盈亏花有开谢，终难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