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追凉

西天最后的一抹余光收尽了天地的色彩，大地便暗了下来。就连村子里的树木也变得深沉起来，如远处肃立的群山，模糊得越发沉重起来。就在这影影绰绰中，包括田野、村庄在内的一切，都将自己的身体隐藏进黑暗中。白天的暑气还没有散尽，那热烘烘的气息如浆糊般裹了人一身。屋子里的风扇嗡嗡地叫了一天，如屋外疲惫不堪嘶哑着嗓音的蝉，力量的悬殊让风扇送来的还是温热的气息，丝毫没有凉意。就在这烦燥中，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伺机而动的蚊子已经悄然出发，待人发觉突袭时，为时已晚。屋子里的闷热、蚊虫的叮咬，让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仅怀疑自己从城里到乡下追逐清凉的抉择是否正确，不免想起白居易的"烦冤寝不得，夏夜长于秋".

敞开的窗子迎不来一丝风，便和家人抱着凉席去屋外找地方睡。记得小时候的暑天，几乎家家闭门锁户，睡在场院或公路边。一张张竹席前后相连或并排铺着，幕天席地，女人们摇着蒲扇为孩子们驱赶着蚊子，说着鸡零狗碎的事；男人们抽烟喝茶，谝得热火朝天。夏凉，将白日里忙于劳作的村人聚到了一起，让大家一天的辛劳与忙碌都在闲聊中得到了释放。女人带着新摘的黄瓜、刚蒸的菜卷互相品尝，男人们相互递着烟喝着茶，躺在席子上的孩子们不安分地打闹着，这种互通有无的其乐融融，就像天上的星星，彼此照耀。玩累了谝困了，夜也深天已凉，一觉便到天明。时过境迁，如今富足的日子，让村子的夜晚几乎看不到夏凉的人群，不仅因为村落已被打工潮给掏空了，更因为更多的人喜欢躺在空调房里，享受着现代科技烹制的清凉。

记忆的美好让人总免不了怀念，我不知是怀念那些已经故去的人，还是那些相濡以沫的清凉岁月。场院已被村庄吞噬得销声匿迹，接连不断的车辆打破了昔日村道上的平静，于是上平房顶。三十年前被人眼红能晒粮的平房顶，随着机械化的耕作，已经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扫出一块地方，展开竹席，铺上床单，躺上去，舒畅得如泡在河水里般自在。无边无际的夜空，就像田野般广阔。闪烁的星星如母亲抛撒的芝麻，密密麻麻。月亮如咬了的西瓜牙，虽然有豁口，却晶莹透亮，就连一旁的云朵也被映成了纱。那洒下的清辉如流水般，泻满大地。无遮无拦的天地，让出来溜达的风，走过田野一下子就进了村。被山野冰镇的风携带着田园的清爽，就在这习习凉风中，大地的温热逐渐退却，蚊虫没了踪影，刚才还撕心裂肺的蝉也不知跑哪儿去睡觉了。田野里，玉米趁着夜色拔节，萝卜贪婪地亲吻着露水，沉沉睡去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没了灯火的村子，已悄无声息，丝丝缕缕的清凉从一扇扇洞开的窗户悄悄地爬进去，送给乡人一个个美梦。

我安然地享受着这夜色，任由清凉抚慰，一旁的母亲和儿子扯着均匀的呼吸，这种美好的感觉是在繁华的城市里怎么也无法获得的，原本烦躁不安的心也如冰雪融化般逐渐恢复平静。虽然少了旧日熟悉的身影，但他们的气息却依然存留在村庄里，就像这里的泥土一样，都有旧日的味道。只要我靠近，他们都未远离，而那挥之不去的已不仅是可以消暑的清凉，还有"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