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洒竹林

故乡的院子深深的幽幽的。

满院的树木为它遮了风，挡了雨。夏日里的炎炎烈日，常常被这密密匝匝的绿荫遮在外面，落进院子的便是那柔柔的星星点点……

让我深深眷恋的是墙角旮旯祖父亲手栽种的那片茂盛的竹子。

竹子曾是祖父的最爱。谁也不能折损，糟蹋，砍割。记得有一次，大姐趁祖父没在家，临走时，偷偷砍了三根竹子拿回去准备编竹笼用。祖父回来发现后，劈头盖脸将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硬逼着父亲去大姐家取回来，他们俩为这闹得不可开交，祖父还伸手打了父亲两巴掌。因此，父子俩为几根竹子的事长时间不说话。为缓和他俩的矛盾，我们姊妹和母亲多次劝说毫无结果。一日，见祖父脸上的阴云散了许多，我说不就几根竹子吗？何必动那么大的干戈，既然砍了，还能长上？消消气，你能活到一百岁。我这样半开玩笑的跟祖父说，瞬间，他的脸由阴转晴，不再那么凶巴巴的。他叫我到竹林下，给我讲故乡的人、故乡的风、故乡的竹林和竹子高风亮节的品格。"做人要像竹子，虚心而有节，正直而高洁，宁折而不弯。"这是祖父经常给我说的一句话。我发现他常常站在竹林前久久沉思。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可他脸上或喜或忧的表情，却深深隽刻在我的心底。每当此时，我便默默地看着祖父，望着竹子，觉得祖父和竹子一样的高，一样的直……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从祖母口中得知，解放初期祖父从山西逃荒流落此地，来时，包里装了几支竹根，这是他对故乡的寄托和一片深情，同时也寄托着他悠悠无限的梦。

不知从何时起，祖父很晚才回来，祖母总是不安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并不时地开门向远方眺望。有天晚上，月色很美，祖父又迟迟不归。我坐在房子里望着窗外被叶儿切碎洒了满地的月光，月光里显得挺拔向上的竹子，给院子里平添了几分静谧，几分柔情，月移中天，我不时用手揉着发涩发酸的眼睛，觉得这夜好深沉好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祖父才回来。我将门帘掀开条缝儿，又挨斗了，他们打你了吗？传出祖母发颤的问话。听到祖母和祖父小声嘀嘀咕咕了一阵。祖父出门走到院子竹林前，久久凝视。他们究竟让祖父说什么呢？我不明白，可我从祖母与祖父的谈话中知道了祖父处境的艰难。月光下，祖父伫立在竹前。竹影里留下他多少感慨，多少叹息。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望着祖父与竹子融在一起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懂得了许多，许多……

很长一段时间，祖父默默地带着我给竹子浇水，松土，默默地拔除滋生的杂草。每到黄昏时，在一抹如血的余辉里，他会吼上几段秦腔，听着那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唱腔，更觉黄昏的空漠，寂廖。每每听完一段，祖父便长叹无语。悲壮、苍凉、凄楚的韵味，是心灵情愫的迸发。我领悟了祖父所唱秦腔片段的含义，感悟了祖父爱竹的原因，我为有这样的祖父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啊！那年那月，如云如雾，如烟如梦。

祖父最终还是去了，留下这片魂牵梦绕的竹林，留下了一生的清白，留下了一掬淡泊。

竹子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它伴着祖父走过了许多风风雨雨的岁月，如今又伴着我踏上人生之旅，每每望着它那正直，迎刃而解的气度，以及它那洒脱的风姿，我就会想起祖父，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院子里，那充满生机的竹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