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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霜

作者: 许冬林2023/07/20现代散文

霜就是霜。霜不是雪。

雪是可以飞的,它从玉宇琼楼处来,生命里有一段曼妙高蹈的旅程。雪是王子公主莅临民间,自带贵气。

霜没有身份。霜是自生于大地,是在低处流浪的水气,遇到了寒,遇到了一日更比一日的降温,无处可退,无处可委身,于是身体涅槃开花,成了霜。它是草莽出身,它无有门第背景可炫耀。

在乡间长大的人,大约都有过一段十来年踏着晨霜上学的经历。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美的诗句,其实,不过是农耕社会里的寻常情景。少年时,寒冬上学,双脚踩踏过的何止板桥霜,还有泥土沙路上的霜,有青石板上的霜,有枯草上的霜,有田埂上的霜。我们在乡间的早晨,在寒气里追逐奔跑,脚下飞霜。

有时,在布满繁霜的草坡上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摔个踉跄,人倒地一个打滚,爬起来也已经是一手一身的霜了。清晨的空气,在繁霜与晨光的熏染与照耀下,冰凉通透,还泛着菌丝样的茸茸白光。我们呼吸,吐着白气,吸着清冽晨气,呼吸之间,像是把自己与晨霜雕琢的世界进行交换,换回来一个低温的莹洁的玲珑的小人儿。

那时上学,最爱的是穿过广阔的田野,空旷的冬日稻田,平坦而柔软,像褪了衣衫的母亲的腹肚。稻子早已归仓,秋天播下的紫云英,才只寸把长,它们顶霜匍匐在泥土上,一脚踩上去,蓬松得让人觉得脚底像是长了毛。一大片一大片戴霜的稻田,静寂,洁净,令人如登仙境。我想,仙境的地面一定是晨霜似的茸茸平白,又广博空旷。仙人们不说话,只静静地走路,脚下无尘,每一步下去,都无脚印。当旭日高升,普照大地,一朵朵霜花在初阳里蒸融消失,仙境就变成属于我们的喧哗人间。

人在少年,走在霜路上,那时未知世事,只觉得下霜的日子,也是热闹的。

踏着晨霜,穿过田野,走过蜿蜒河堤,和曲曲折折的田埂,到了学校。教室里也似乎弥漫着霜气,一室的乡下孩子,个个鞋底裤脚,还犹挂细小霜花。大家掏出语文书来读,读到"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心里无端觉得冷寂,哀怜不已。其实,诗句里还只是露水季节,时令还未深,白露尚未成霜。

人到中年,想起从前在课堂上带学生读李贺的《雁门太守行》,每读到"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心里总暗自沉重哽咽不已。在中年人眼里,繁霜之下,世界其实苍凉。霜重鼓寒,多少路,是在险绝艰难中突围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