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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景

作者: 陈峻峰2023/10/08优美散文

大雪,好大的雪,如想象那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壮丽非凡地下着。霎时间,天色昏暗,时空凝滞,大地静寂,落雪无声,人类全部停止下来,所有的手、脚步,情绪、欲望以及思想,在屋里安坐,等待圣洁的赐予,享受幸福降临。

不知道那雪下了多久,下了有多大,第二日清早,迫切和冲动里,已是按捺不住,轰然打开大门,雪天雪地,满眼满怀。大雪覆盖了道路,拥堵到门口,风口削出刀子的棱角,墙垛垒为雪岩,大地的阶梯和参差,全部被荡平了——这种包含了视角的情景,自然不在我们现在城市高楼的居所,而是在平地的院落和房子,或者就是记忆里的旧时乡村,儿时我家的泥坯草屋。那雪有没膝深吧,出门,人会陷进去,在雪里走,狗熊一样,变得笨重和可爱,那样子,不是走路,而是"跋涉".远处的土岗、丘陵、塘埂、树木、小庙、坟茔,在雪里都变得矮了,半拉截子;那小庙,雪几乎触着它的房檐,看上去,像一个人戴着帽子,埋着脸。

雪天雪地,视觉就特别开阔,不再有障碍,放眼望去,辽远无际。间或会发现有一溜有秩序的蹄印,印在雪上,有花朵,有花蕊,有花瓣。依据乡村经验,小瓣小朵儿的,是刺猬、田鼠、松鼠、黄鼠狼的脚印,大瓣大朵儿的,应该是豹猫、野兔、獾、狸的踪迹吧。常常,孩子们会循着蹄印追索,以为那只机灵狡猾的家伙,藏在蹄印消逝的地方,比如雪下的柴垛、刺蓬、土坎、水沟或洞穴,事实上我们寻来寻去,什么也不会捕获到;寻找,未知,不确定,猜测,包括疑虑,惶惑,失望,都构成过程的快乐。当然,有时候,偶尔,也会从雪下蹿出一只兔子,在我们还没缓过神来的当儿,箭一般疾驰远去,消失在白色雪光里。我们惊喜异常,小一点的孩子发出骇人尖叫。

大雪给劳动的人们放假,歇息在家里;日子一下子被简化,不用操劳和辛勤,土地安静,生活安闲,村庄安详。孩子们突然兴奋热闹起来,还有鸟。雪后清晨,首先是喜鹊在树枝间上下跳跃,喳喳喳地叫着,并不落下来。它们还不明白世界发生了什么,一夜间怎么就变白了,没有一块落脚的地方。它们黑色衣服上夹杂的白色羽毛,一朵一朵像白色花瓣,此时我们觉得是沾上的雪,或者是它们一早就开始不停地争论、吵闹、说话,喷出唾沫和关于雪的词语。

随后,乌鸦就成群成群地飞来了,布满天空,落满山野。它们一直被视为自然界中的不祥之鸟。寒光闪耀的雪野上,它们集体的叫声变得好听,有种喧闹中的温暖。疏散开来,抑或密集一片,那毛羽的黑,恰与雪的白构成映衬和反差,像落笔在宣纸上的墨字,起起落落,写一幅自己的草书。

再就是麻雀了,这种机敏的小不点玩意儿,总是偎着人,是和人最家常最接近的鸟。它们身体娇小,相貌平凡,但它们选择了离人最近的地方生活。吃户主的粮食,住人住的房子。尤其在雪天里,动物界食物匮乏,它们的优越性显示出来,依然丰衣足食的。主人不会喂食它们,但会喂食家里的鸡鸭牲畜,它们按时和家禽家畜一起开饭,共享美食。

不管主人什么态度,承不承认,麻雀们都觉得,它们就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从不离开。它们承担义务,譬如捉拿屋前屋后花草、绿树、果木以及庄稼地里的害虫;它们也享有权利,譬如衣食住行。

雪太大了,突如其来,并不是所有鸟类都这么快乐和幸福,意外的,也会有悲剧发生。我们发现,每年都会有一两只白鹭、大雁或灰鹤,被雪淋湿了翅膀而受伤、落单。它们巨大长翼被冰雪冻僵,身体不堪重负;它们的飞翔,没有了足够的能量启动和加速,追随集体的队伍,飞向向南的天空。它们落单后,凄伤地蹲在水塘边,畏缩在芦苇和艾蒲的枯枝败叶中,等待着灾难和大雪过去。有人发现了它,带回家里,助它康复。果然养活了,康复了,就选择在晴朗的天气里抱着它,到旷野里,或者高岗上,撒手把它从我们怀里放飞。那时候就觉得是我们自己在天上飞,仰着脸,欢呼雀跃,然后深情目送它,一直飞到天边去。回到家里,怅然若失。

下雪暖,化雪寒。在乡村,这寒,是奇寒,是彻骨的寒。但我们依然在奇寒的清早怀有野外的冲动。果然,透过小窗,我们看见了屋檐上垂挂的长长冰凌,像刺目的短剑和长矛,在晨光里晶莹剔透,令人胆战心寒。

南大河里结了厚厚的冰,我们结伴到那里滑冰。胆大的孩子从河边上到冰上,试试没事,其他孩子很快受到鼓舞,都上到冰上玩,伸着两只小胳膊,摇摇晃晃。坏孩子从背后搡他,他很轻易地跌倒了,在冰上滑了很远。毕竟年少,经验不足,用脚踩踩试试,觉得没事,就上到河中心,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有事了,冰块开裂,掉进冰窟窿里。乡村河塘一般很浅,掉进去,并无大碍,但棉鞋棉裤湿了,少不了挨大人一顿打。挨打之后,以为过错是不该去玩,并不知道大人是在告知他冰上以及生活的经验。

人只有长大了,才会明白过来,但人长大了,果然明白了安危、深浅、好歹,也就了无生趣,没意思了。

无论如何,我们怕是回不到从前了,永远地回不到从前了。即使如我想象那样,雪也不是那时的雪了;即使是那时的雪,如今却都困居在高楼大厦里;即使有心情与兴致去到外面雪里,也没有冰河,也没有豹猫、野兔、獾、黄鼠狼、喜鹊、大雁、灰鹤,好多好多年里,连成群成群叫声难听一身漆黑的乌鸦,也见不着了。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好大的雪啊,在这个美丽的年头岁尾,下在了黄河两岸,江淮之间,大别山区我的故乡,厚厚覆盖了乡村、原野,城市、街区,一如想象,彻底埋没了这许久的干旱、焦虑以及浮躁之心,为我们打开一幅大雪景、好兆头!大雪是自然天象,也是绝美风景,因此我们既可以瞭望欣赏,也可以铺陈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