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树

第一次看到合欢，是在五六岁那一年。暑假里去姥姥家小住，有一日跟表姐出去玩，刚出大院，她想起忘了东西要回去拿，我懒得回去再回来，便在大门口等她。夏日的午后，行人和汽车都不多。马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阔大的树冠“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整条街因而被遮蔽得清凉而幽静。偶尔有三两声蝉鸣响起，我抬头循声去找。蝉没有找见，却因为抬头远望，看见了街角处一树粉红的繁花。

也许是因为年纪小、之前对花花草草没有留意，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高高的树上还可以有这么新奇好看的花。一簇簇、一层层，像妃红的烟霞朦朦胧胧地挂在亭亭的树冠上，在一街遮天蔽日的浓绿中，格外惊艳夺目、娇俏可人。我看得出神，都没觉出表姐已经回来站在我身后，以至于她拍拍我的背说“走吧”，竟然给吓了一跳。我兴奋地雀跃着，跟她嚷嚷着我的新发现。她宠溺地笑着看我，并不多话。我以为她对我的发现没有当一回事，心上很有一点沮丧和惆怅，不明白那么漂亮的花，她为什么没觉得好。

谁知她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到那棵树下时，停了下来。大概是从我的眼中看到了一点渴望，她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竟然蹦着高儿要帮我摘一朵下来。那是一棵很高直的大树，最低处的花枝也有一人多高，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做这样的事其实力不从心，一下，两下，三下……终于摘得了。我把这朵花捧在掌心里仔细看：毛茸茸的小圆球蓬松柔软、外粉内白，侧看像染了胭脂的羽扇，虽是在酷暑的午后，却依然带着一丝植物特有的清凉湿润的气息。

我喜欢得爱不释手，问表姐这花叫什么。她慢悠悠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些年没有“图片识花”之类的APP，小孩子的好奇心又转瞬即逝，我没有动过心思去更深地探究它，只在每次路过时行一阵注目礼，之后也就淡忘了。长大以后，我又有好几次看到这样的树，依然有淡淡的欢喜，却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直到几年前看《甄嬛传》，才知道这花是合欢。有一年冬天，窗外北风呜咽，我呆在屋里心意惶惶无所事事，打开电脑投屏再刷《甄嬛传》，看到那句“合心即欢”，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可惜那个在夏日的午后，拼尽全力为我摘下一朵合欢花的人，在奋力帮我渡过了人生的一道重要关卡之后，与我彼此最“合心”的表姐，未及分享我的喜悦，便在一个初冬的早上猝不及防地英年早逝。

前阵子出去散步，又看见一株年轻的小合欢，羽状对生的树叶一碰即合，像超大号的含羞草。恰好有园林工人在一旁照顾花草，我便向他打听这合欢树苗的来处。他看了看，说这树苗不像是移栽，很可能是自己长出来的。合欢树树龄短，最多也不过四五十年。可是它的分蘖能力极强，在主干枯死之前会萌发出一大片小苗，几年之内就能长得跟母株一样高高大大；种子则可以借助风力传出几百米，所到之处只要见土便能落地生芽，同样用不了多久，就能长得遮天蔽日满树繁花。

我听了这话，莫名感到一丝欣慰。宁愿相信我眼前遇到的这棵，或许就是兜兜转转地来自故乡。而那红的花、绿的叶里，也或许还有故人的心意，温柔长久，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