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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从未远离

作者: 黄孝纪2022/05/16经典散文

如今想来,能够出生于湘南山区的一个普通乡村八公分,并在那里成长,熟悉那里的山水田园、烟火人家,熟悉那里的青砖黑瓦、一草一木,熟悉那里的耕作农事、风俗民情,熟悉那里的世态演变、人间寒暑……让我这一辈子无论身处何方,都有着一份无法割舍的乡土情怀,有着一份萦绕于心的牵挂和眷恋,真是莫大的幸运。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无疑是最让我难以忘怀的。20世纪70年代的偏远闭塞村庄,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已鲜见政治风云的喧嚣,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农耕生活十分宁静。这时期的家,物质条件无疑是清贫简朴的,点的是煤油灯,后来有了电灯;我们穿的是补丁衣裤,一年难得做一身新衣服;一年四季除了天寒地冻的日子,一家人多是打着赤脚走路;吃的也是简单的粗糙饭菜,食材几乎都是自产的稻米、小麦、红薯以及辣椒、豆角、萝卜、白菜种种蔬菜,但经了母亲柴火的烧煮和烹调,样样又是那样可口好吃。我也没什么新奇的玩具,陀螺、滚铁环、铁管枪,诸如此类,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我也参与力所能及的劳动,捡柴、扯猪草、摘蔬菜、挖红薯、莳田、割禾……乡村的农活事务,样样都干。我与大自然也是没有距离的,置身于没有污染的自然天地之间,在江水里游泳,在山间采撷野果和野菜,全然与自然造化融为一体。在这样一方山水田园之中,能够与父母和姐姐们在一起,看日起日落,在瓦檐下过着俭朴纯真的日子,心情愉快,无忧无虑,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父母也经常告诫我:“养儿不读书,不如养个猪。”他们都是不识字的文盲,对于我这个家中排行最小又是唯一的儿子却寄予了莫大期望。母亲对我的学习,管束尤为严厉。他们希望我能考上中专大学,吃上国家粮,跳出农村,不要再干祖祖辈辈都赖以为生的繁重农活。对于读书学习,其实我也一直是十分喜爱的,成绩向来就很好。正因为如此,我顺利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又顺利考上中专,实现了父母心中的夙愿,也开始踏上远离家乡的人生路途。

1989年,我二十岁,两年中专学习一晃而过,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永兴县城一家建材厂工作。刚分工时,家里特地杀了一头猪,给我买了一辆松鹤牌载重自行车,我抖擞地骑到了县城。我最初在厂办公室上班,后来下了车间。工厂效益不好,时断时续地放长假,这样我拿到手的工资极少,许多时候连吃饭都困难。许多个星期天,我骑着这辆自行车,往返于县城和家乡之间,一天的辛苦来回,仅仅为了让母亲从村里借几块十几块钱给我带到厂里吃饭。放长假的日子,我有时连续数月回到家乡,帮着年老的父母干农活。有时,我也借了车旅费,坐火车或长途汽车去广东,融入打工者的潮流中,盲目地四处寻求贩卖我体力的谋生机会。在此穷愁逆境之中,我竟然热爱上了诗歌,并且不切实际地设想把写成的诗出版成书,以期改变命运,终究也不过是竹篮打水。我后来甚至为了吃饭,先是把新单车跟别人换了旧单车,最后连旧单车也卖掉了。当父母有所觉察,问起单车的去向时,我只得支支吾吾,搪塞过去。这样的三四年时间,因为有父母在,家乡也成了我的收留之地。我的父母甚至改变了当初的想法,要我回乡当农民,种田作土,有口饭吃。

当经济开发区的建设热潮从沿海城市刮到湘南山区县城之时,我的命运得以有了转机。因为我所学的城镇规划的专业,被人想起,把我从广东的临时建筑工地,召回到了久别的县城。换了工作单位,生活稳定了下来,我在县城结婚生女,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父母也常来县城小住,每次来,他们都要带上四时的应季菜蔬,用蛇皮袋子挑上一担,并跟我讲述近期村里发生的事情或变故。尽管他们已经年迈,家乡的那份田土仍然在耕种,那片油茶山岭也被父亲挖垦打理得郁郁葱葱。每到莳田、割禾和采摘油茶的时节,我会请了假,带着妻女回到家乡,干那熟悉的农活。

母亲比父亲小十八岁,却在2001年暮春橘子花开的时候,先父亲而逝。尊重她生前的遗嘱,我把母亲葬在了我们自家的油茶岭上。隔四年,端午节过后十天,父亲也突然逝去。我将父亲葬在了母亲的身旁,了却了他的心愿。从此,家乡那栋度过我少年时代的瓦房,关门落锁,烟火消失。家乡成了故乡,我成了故乡的游子。

2006年,我离开县城,来到郴州的一家报社做记者。这一年,武汉到广州的武广高速铁路线动工修建,按照规划,铁路线南北贯穿我的故乡八公分村,包括我家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这栋瓦房在内的上百栋房屋需要拆迁,异地重建新村。那时,村里有人劝我,我已经在故乡没有田土,家也在外面,不如将房屋拆迁款领了,把新村安排的宅基地卖了,不要在村里新建房屋了。但我觉得,如果没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屋,我日后从他乡回到故乡,我在何处落脚?我和我的后代,恐怕再也不属于这个地方了。我在新村建了一层院落,在众多林立的楼房里,是最寒碜的一处。之后每年,我都要回几次故乡,给父母扫墓,岁终年末之际,打开这栋常年尘封的房屋,贴上红春联,红福字,放一挂鞭炮,在父母的遗像前焚几片纸钱,点几支香烟。

我总是那样的不安于现状,又或许,像驿马一样在他乡奔波,是我今生的命定。2011年,我辞去记者的工作,独自来到远隔千里之外的浙江,从事一种全新的职业。长途劳顿,奔波于他乡与故乡之间,渐成习惯。不觉间,于今已八年有余。

或许离开故乡越远,回望来路才越发清晰,对时代的演化,对故乡的沧海桑田,对自己的人生况味,也体察越深。从2012年起,我的诸多业余时间,都放在了“八公分记忆”系列散文集的写作上,并一直凭着毅力坚持。

我想,我是幸运的,能够出生在乡村,历经了人民公社的大集体时代,历经了大集体解体分田到户,既亲历了乡村生活的艰难时期,也感受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农业兴旺的喜悦。作为故乡的游子,作为一个时代的亲历者,我有义务书写故乡,书写我的出村庄记,把我和故乡在时代巨变下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还原一个中国南方乡村的真实样本。

纵然身处他乡,故乡一直在我心中,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