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漫天

去机场接他的时候，见他身后站着一位老人，手里拎着一只塑料桶，商标是"台湾酱油"四个字。怪事，回来探亲，带酱油干什么？言谈中，这才得知，老人是台湾作家的邻居，他是顺便带老人回大陆探亲的。

是个火烧云漫天的黄昏，老人还是个13岁的孩子。那天他放学回来，把书包往屋里一扔就往外跑，跑得老远，听妈妈在厨房窗口叫他，回来带瓶酱油，别忘了。他应着，跑得更快了。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刚到路口，一辆吉普车挡住了去路。从车上跳下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揪着他就往车里塞。他哭着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还等着我的酱油呢！没人理他。透过车窗，他发现西边的天空一片血红。

后来他才知道，国民党败退台湾地区的前夕，因为逃兵太多，急需补充，便四处抓人，不问多大年纪，只要抓来能充数就行。几天后，他被一艘大船送到那个荒草有一人高的岛上，一呆就是60年。

18岁的那年秋天，部队派他到金门执行任务，他趁人不注意，竟跳进了大海。他知道大海那边是自己的家。可没游多远就让巡逻艇发现了，被抓了回来，打得七死八活，投进牢房。他拼命拍着铁门，呼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还在等我的酱油呢！天天这样叫，人们以为他疯了，关了几天，把他放了。

大半辈子，他当过兵，卖过菜，给人箍过桶，去海边采过石头。在这漫长的日子里，一直是孑然一身，心里只念着早点回家，耳边老响着妈妈的那句话，"带瓶酱油回来".

他做过许许多多奇怪的梦，无论那梦多么荒唐，总是离不开酱油。他梦见妈妈在厨房里炒菜，锅里烧得滋滋响，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股香味。爸爸站在门口盼望着他，眼睛望穿了，可他依然没有回来。他还梦见全家人满世界地找他，爷爷牵着哭瞎了眼的奶奶走遍了方圆百里，问遍每一个人……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那瓶酱油要打到哪一天。多少次，他从梦里惊醒，一身是汗，他再也无法入眠，望着窗外那弯残月，泪水像蜗牛似的从他那枯瘦的脸上跌落下来。他就那样睁着眼，一直到天亮，老在念叨："妈妈，酱油打回来了……"

多少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多少个黄叶遍地的秋日，他和他的同伴举着牌子站在大街上，无声地诉说着那埋在心底的企盼，牌子上赫然写着："妈妈等着我打酱油，我要回家！"

盼哪盼哪，就在他年近花甲的那年夏天，盼来了可以回大陆探亲的喜讯。就这样，他跟着邻家的后生回来了。隔日，我和那位作家朋友陪老人找到他所说的小镇。多方打听，我们才得知，可怜的老母亲临闭眼时还在喋喋不休：这孩子，一个酱油打了50年，上哪儿打去了……

我们赶到老人父母的墓地，老人把那桶酱油毕恭毕敬地放到坟前，往地上一跪，用沙哑的嗓音喊："妈，我把酱油打回来了，回来了……你在哪里呀？"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天边燃起了一片片暗红色的火烧云，像是有人把酱油泼洒得漫天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