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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童年

作者: 王仕学2023/05/05情感短文

母亲一字不识,但记性好,她不止一次讲述小时候的故事,她的童年如一枚青橄榄,心酸,苦涩,咂咂嘴,又有回味,虽然那温暖与甜,是淡淡的,如初春风中草芽的气息……

我出生之后,经常生病,你外公往返广西做生意,外婆帮人做瓦,到处跑,在黄草坝老城南门外虽有间茅草屋,可无人照顾我,你外婆决定把我丢弃。一次从木桥回兴义,我八九个月大,还不会爬,她用背带将我包好,丢在木桥上,然后她躲在刺芭笼里偷看,看哪位好心人捡走。

外婆等了好久也没人路过,我最初在那里挥着小手笑,之后睡着了。她不忍心,太阳大,一直没人路过,不饿死吗?只好钻出来哭着把我抱走。

过了几个月,断奶了,外婆硬是把我送给鲁屯水塘一户人家,男的叫赵元成,女的叫张幺妹。她们婚后没有孩子,待我很好。两年后这位赵家外公被抓"壮丁",从兴义开往安龙那天,在龙广路边歇脚。你赵家外公的母亲,我喊奶奶,得口信,带我去见最后一面。奶奶煮了几个鸡蛋用碗装着,为了保温,放在火笼里,赶十几里路,到龙广大路边等候。你赵家外公一行人远远过来了,被绳子捆着,七八个一串,像拴蚂蚱那样。赵家外公流着泪吃完鸡蛋,母子相对而哭,夫妻相对而哭,那是生离死别啊!其他家属也哭,惨得很!你赵家外公把我搂在怀里亲了又亲,亲了又亲,亲不够,泪水和着哭声,说不出的惨!当差的吼叫:"走了走了!"他在我脸上咬了一个牙齿印,哭着走了。后来牙齿印化脓了,留下了疤痕,每次照镜子看到这个疤痕,摸到这个疤痕,我就想起你赵家外公,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泪……

赵家外公走后两年多没有音信,有人说被打死了。张幺妹,我喊妈,整天哭哭啼啼。为了宽慰她,我奶奶就作主把张幺妹改嫁给马家,我和奶奶也跟着到了马家。过了一年多,我妈生下一个小弟弟,又胖又白,心情好些,可不久弟弟竟然夭折了。我妈不久也气死了。我只好和奶奶住在一起。

7岁那年,与奶奶住在鲁屯大户胡其本家的院子里,虽然奶奶近70岁了,依旧要干活,帮胡家推磨砍猪菜舂碓等,靠胡家给点吃的活命。我们住在一间低矮的茅屋里,就是杈杈房,屋面陡,从侧面留个门,进出要低头,还没有胡家的猪圈牛圈宽。

1950年,农历八月的一天,我记得清楚得很,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明,突然来了好多好多戴红五星帽的人(后来才晓得是解放军),把胡家包围了。

我家门前的菜园里,铺满了稻草、松毛,到处是木棒棒门板,上面架了枪,一些兵或卧或躺,各种姿势。突然枪砰砰地响起来,胡家院子里围墙上碉堡上到处是人,往下放枪,解放军往上放枪。子弹从我们茅屋上嗖嗖地飞来飞去,茅屋似乎要被掀翻。我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钻进奶奶的怀里大哭,"奶,我怕!奶,我怕!"奶奶全身发抖,不住念"不怕,老菩萨保佑你,不怕,老菩萨保佑你".只听见一个兵在院子里长声吆吆地对着胡家的碉堡喊:"老乡,投降吧!老乡,投降吧!"一遍又一遍,最后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我们躲在灶门前的草堆里,动也不敢动。

枪声稍微稀疏下来。突然,一个兵推开了茅屋的门,奶奶吓得嘴唇直哆嗦,赶紧念"老菩萨保佑老菩萨保佑".那个兵和气地说:"老人家别怕,我们是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不会伤害你们,你们躲在屋里不要出来就行。"大概这兵是听到我的哭声,专门进来打安抚。

子弹依旧从我们茅屋上飞过,奶奶胆子大起来,点了灯。我从篾片之间的缝隙望出去,一些兵在打枪,一些似乎在睡觉。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兵推门进来了,依旧和气。"老人家,有水喝没有?""有,喝吧。"奶奶靠着房柱坐着,指了指水桶。那些兵东来一个西来一个,用葫芦瓢舀水喝,很快那挑水几乎喝光了。我不怕了,好奇地看着那些兵的穿着,他们衣服穿得整齐,精神好。前几天在胡家院子里看到的那些兵,穿什么衣服的都有,整天阴沉着脸,凶巴巴的,从不跟我和奶奶说话,见着他们,我们总是低头躲着走。我好奇地问:"奶,哪样是穷人?"奶奶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们是穷人啊,胡家是富人。我们无田无地,只有当帮工。我们住茅草屋,他们住大瓦房。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枪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我醒来时,天大亮了,四周静静的,只有雀儿在叫。那些兵正在收拾枪支,捆稻草和松毛。奶奶去挑水,一个大个子兵也去挑水。我躲在奶奶背后。大个子兵笑着说:"小姑娘,别怕。我们是好人。好人,你懂不懂?"好人?穷人?我们是穷人,我冲着大个子兵点点头,似懂非懂。奶奶挑水进屋没多久,那个兵也挑了一担水送到我们门前,可能是对昨天夜里喝水的补偿吧。奶奶就叫他倒在水缸里。

不一会儿,大个子兵端来一大碗米饭,上面铺满了肉片和白菜。"老人家,与你孙女一起吃吧。"我和奶奶正饿得慌,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好香啊!我们好几个月没有吃米饭和肉了。那些兵把稻草松毛捆好,说送给我们做柴火了。奶奶老菩萨老菩萨地念个不停。

中午时候,胡家院子里抬出6个死人。宪小双家两爷崽胆子大,被安排抬死人去埋——实际上是丢在一个叫玉蒿树的地方,树下有个坑。宪家两爷崽将那些土匪的衣服脱光,洗干净自己穿,每人分得3套,穿了好几年。只要他们穿出来,我就认得那是土匪的黄军装。那时候人穷,买不起布,连死人的衣服都不放过,哪里顾得上晦气不晦气啊!有件衣服穿在身上,总比光着身子受冻好。奶奶到松林里捞松毛,看到大户人家丢的死孩子衣服光鲜,照样把衣服脱下来,洗干净让我穿。

解放军撤走的时候,大个子兵特地来向我们告别,说了好多好话,送了我们半桶猪油,和一大盆白菜煮肉片,还有米饭。我们没有多余的用具装那些东西,他犹豫了一下,就将那些盆和碗一并送给我们了,解放军真是穷人的队伍啊!那饭和菜我们吃了一个星期,那桶油我们省着吃,吃了将近一年。每次舀油,奶奶都要念叨解放军的好,说解放军比老菩萨还好。

胡家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枪毙了几个,其余的划成了地主。奶奶晚上要去参加斗争会,怕豺狗把门弄开进屋把我吃了,就用背带将我捆在房柱子上,那些豺狗就在屋外吭吭地叫,围着打转。我看见那眼睛绿阴阴,忽闪忽闪的,好怕人!散会后,奶奶老远就喊"小梅",我脆生生地答应:"哎,奶,我在这点!"就表示一夜平安了。胡家房子、田地、家具都拿出来分给穷人了,我和奶奶分到胡其本家那块菜园和耳房。菜地就在屋外,水也方便。那耳房有大裙石板,窗子和瓜柱雕有花,我喜欢在那些花下面神气地走来走去,那个经常欺负我的胡家少爷,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耳房有地下室,晚上我们吹灯后,地下室里嘁嘁喳喳地响个不停。奶奶说,那是鬼。胡家屋里打死过人,奶奶嫌那屋子不干净,又搬回茅屋了。现在想,那是耗子在捣乱,根本不是鬼,但奶奶迷信,她怕,我能不怕吗?反正住茅屋也挺好,往外看,凑近篾片的缝隙就清清楚楚的,不像耳房要推门推窗,我够不着……

母亲说,也怪,毛主席来了,地主土匪没有了,那些豺狗豹子也不知躲在哪个地方去了,没有看到它们死在哪个地方啊?是土匪地主投胎变豺狗豹子,还是豺狗豹子投胎变地主土匪?对这个看似简单却深奥的问题,我无法给母亲解释清楚。

20世纪90年代,我在兴义师范教书,遇到学校附近贵州醇酒厂的离休职工夏老伯,谈起鲁屯剿匪。他说,打胡其本家他参加了,当时叛变的保安二团几十人住在胡家,打了整整一晚上,土匪死了6个,解放军牺牲了2个。胡其本后来逃到台湾去了,1987年两岸开放探亲后回来过。我向他核实我妈讲的是否真实,老人连连点头,感动地说,确实这样,确实这样。

2019年母亲节,二弟及小弟开车带父母到马岭峡谷木桥游玩。扶着百年古桥的护栏,母亲理了理花白的头发,皱纹更深了,她再次回忆起70年前的童年生活,回忆起改革开放之初背着米经过木桥到县城卖了给我交生活费;以及后来无数次从这里到兴义师范探望我、大妹及小弟。末了,她感叹道,儿啊,如今坐小轿车,用手机,住大平房,吃穿不愁,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