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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菜

作者: 范选华2023/05/07生活随笔

在扬中,对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腌小菜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记忆中,扬中人春末夏初腌秧草,夏天腌黄瓜、菜瓜、茄顶角,秋去冬来的时候就开始忙着腌那种大棵子青菜和雪里蕻。每到腌菜的时节,父母亲就会把几只放在廊下壁角布满灰尘的瓮头缸(扬中话叫牛头缸)搬出来,那是一种不常修饰的粗陶缸,小脸盆般粗细、齐膝盖高。父母把瓮头缸搬到场上,用水洗净,再烧锅开水把内里烫了,趁着天晴再晒一个日头,这样既干燥又杀菌。处理好的瓮头缸倒扣在屋檐下,沥水晒干,等待腌菜。

无论春末腌秧草,还是秋冬腌青菜雪里蕻,扬中人驾轻就熟,颇有东坡作诗信手拈来的感觉。腌秧草时逢春播,做秧田前父母先从秧草地里挑那种不老不嫩的秧草茎,回来洗净沥水晒干,然后一层秧草撒一层粗盐,用擀面杖层层揲实,最后用塑料布盖住,再用交叉成十字或者井字的竹片封牢缸口,有时缸上还要加一块石头压实。腌青菜和雪里蕻要复杂一些,父母在一大堆青菜和雪里蕻里挑挑拣拣,择除黄叶,用水把菜漂洗干净,再把洗净、蓬松滴水的菜叶晾干。每逢此时,晾衣服的竹竿,菜园田的竹障都挂满了绿油油的菜,一排排一层层,给单调萧瑟的冬日农家平添了一丝生机。一两天后,菜已经变得蔫头蔫脑,水份蒸发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就可以进行腌制了。记忆中,那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活。先将菜叶在"腰子盆"里反复揉搓,直到泛出绿色的汁水,再把变得软塌塌的茎叶像拧毛巾一样拧干,一层菜叶一层粗粝的盐,层层码放进缸内,父亲穿上套鞋层层踩实 (也有人家直接用脚踩实的,扬中人记忆中的咸菜大多有小脚臭,也许就是这个缘由吧),直到把缸盛满,缸口用塑料布封好,在上面压上一只石墩,腌菜就算大功告成了。依稀记得,父母的手因为盐水浸泡,在阳光下泛着红亮。

不含色素、添加剂的秧草、青菜和雪里蕻,是我记忆里吃到的最鲜美的腌菜,后来扬中开始工厂化生产咸秧草,超市、菜场都有卖了,却再也没有了儿时的味道。家里腌好的秧草开坛时,扒掉最上面一层,映入眼底的是那"黄辣咕咕"的特有色彩,嘴馋的我总是先尝鲜,那种刺激味蕾的咸鲜不仅满足了少年的口欲,也深深浸入到我的血液里,绵远悠长。其实,单纯的咸秧草远没有秧草煮老蚕豆来得爽口,那是上好的早饭搭粥菜,也是过去扬中人早餐的标配。秋冬季节腌好的青菜或者雪里蕻,切成碎片,跟豆腐、蚕豆瓣烧成的汤,没有比这更下饭的了。当然,雪菜肉丝、雪里蕻炒毛豆、雪菜炒丝瓜,演绎出许许多多的扬中小菜,调剂着当年因物质贫乏而显得单调的饭桌。

大学毕业后,父母延续了大半辈子的习惯,每年依旧腌制秧草、青菜和雪里蕻。只不过,这些腌菜一部分卖给扬中的咸秧草公司做罐头了。父母勤劳,自己不肯闲着,他们觉得菜园田、边角地、小秧田也不能荒着,于是一年四季秧草、雪里蕻、油菜、黄豆轮番上场,苦了回家帮工的姐姐,愁了解决销路的我。好在朋友帮忙,这些咸菜大多能顺利卖出。为了讨父母欢心,也是打心底里尊崇他们的劳作,我总是自掏腰包,把咸菜钱凑整,而父母自然也是清楚,这钱不可能总是整数。随着父母的先后离世,菜园田、瓮头缸、咸秧草、雪里蕻也渐渐远去,只是留存着斑驳的记忆。那天,女儿订婚,我回老家父母的坟上看看,给他们带点糖果、烧些纸钱,抬头间看到老屋后面干涸的小河里竟然躺着半截瓮头缸,瞬间眼泪模糊了视线,心头一热差点哭出声来,那是承载着我将近二十多年口欲记忆的物什啊,那是父母艰难困苦中给予我们鲜香美味的希望啊!

虽然腌菜伴随着一代又一代扬中人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或许因为物质生活的丰富,或许是食用腌制品存有诸多危险,腌菜逐渐淡出了扬中人的生活,但对在外的扬中人来说,腌菜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家乡味道。大舅在上海生活了七十多年,跟许许多多在外打拼的扬中人一样,回到扬中,吃不够的是秧草,早上咸秧草搭粥,中午桂鱼烧秧草,晚上秧草下面。待到回程时,什么都不要,带一坛子咸秧草或者雪里蕻。也许,这腌菜里,他能看得见家乡的田,闻得到家乡的水,记得住那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乡愁!

这是剧变的时代,人和食物比任何时候都走得更快。无论他们的脚步怎样匆忙,不管聚散和悲欢,来得有多么不由自主,总有一种味道,以其独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着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天的来处。

所有爱吃的灵魂,总有一种味道,一种情感,让我们相遇在更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