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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物语

作者: 王玉玲2023/08/05现代散文

石头是有重量的,它不像狂风长着翅膀,从义和沙拉村飞到好力歹村,又从好力歹村飞到敖包村,整天疯疯癫癫,摇断村里的树杈,推倒村外的怪柳。石头是村里的老者,稳重得体,扎在村庄就不愿意动地方了。三生三世,千年万世,叶落归根的老骨头还得扑在它的土地上。

一块石头经过大自然的千般挑剔,万般责难,经过时光之手的粗暴抚摸,没有化成沙,没有像树叶一样腐化成泥,而留存于世,时光和天地对它是有偏爱的。白天行走的人,夜晚静坐的神,都要去点化它。

家乡是平原地区,周围并没有一座可以称为山的景观。却临着两条季节性河流,西拉木伦河和台布根河。对石头的记忆最早是来自于河边的一排铅丝笼,这些石头是从阿鲁科尔沁旗的天山运过来的,堆在河滩上。天山是荒山,山上并不长草木,黄褐色的石头被开采修乡村的路基,还有堆在两河岸边修铅丝笼。在汛期,泥土是挡不住暴躁的河水的。一次次的河流决口,土地被淹,这些石头有了它的天命,去挽救一条暴躁的河流。每到汛期,附近的农民出工,在河流的险段加紧工期绑铅丝笼,此时的石头像是被养在岸边的巨兽,合力围阻着河水的泛滥。河水有多任性,石头就有多决绝。河水在几次冲撞逃脱未果之后,温顺下来,顺着千年河神指引的道路回归大海。

万千年的石头沾染了天地的灵气。不管你相不相信,反正我相信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石都是有灵性的。万物有灵而神奇,试着学会敬畏,也就学会了与它共生共存之道。

石头经历万千年的风吹雨打,有了坚硬的筋骨,同时又沾染上光阴的老气,而恒久留存下来。可以说这些石头是沿岸村庄的守护神,为村庄带来了安宁。

在村庄里,不光是河岸边的石头,村子里的每块石头都有用处。村口的老碾房在时光深处,记忆召唤着它,它就隐现出来。碾房里的石碾盘和沉重的碾砣,有老祖母级的分量和地位,这两个庞大的石块是“救命菩萨”。在村庄里菩萨有很多种,有在高高的案板上供奉的菩萨,有在生活中使用的“菩萨”,反正菩萨就是原始精神崇拜的一部分,她似乎无影无形却遍布我们周围,让村庄祥和富足。

在人类的世界里,和粮食有关,和一日三餐有关的事物,都是很重要的。没有电的少年时光,只有驴拉碾子磨米磨面,石碾子承载着一日三餐的满足,也承载着光阴的底气。犹记得,在晨雾还没散尽的清晨我和姐姐去碾房里占碾子,所谓的占碾子就是用破笤帚或者旧帽子,放到碾盘上。早晨的碾房异常拥挤,村里人在清晨碾完米还要一天琐碎的劳作,每每我们去占碾子时,早有一个破帽子或者破笤帚躺在碾盘上了。

两块庞大的石头通力合作,把一些植物的种子碾成米碾成面,供村人果腹。谁能对成为碾盘和碾砣的石头不敬呢,这可是村里和吃饭有关的重要器具呢!我们桌上的小米饭,甜面粥,煎饼好像都有了这块“石菩萨”布施的印痕。

母亲在碾子上收一些碾碎的小米,放到箩里,梆梆地敲着箩帮,那些金黄的面粉就落下来,摊煎饼,熬甜面粥,可是饥饿胃肠的良品呢!

那块碾盘和碾砣在村里通了电后,像失宠的人,被废弃推到墙角。先是在邻居家的西墙边,后来邻居码砖墙嫌碍事,要扔掉,我们就把这两块大石头收留下来,放到大门口的西面,这多像是收留一段时光。日本美学大师四方田犬彦在摩灭之美里展示时间的艺术,万物的宿命,宇宙的永恒命题。“沧桑是美,凋敝是美,破灭是美,摩灭就是将时间的残酷化为艺术。”这些即将破灭的器物蹲在时间的墙角,守护着记忆的初始。

最早不光是碾米碾面的碾盘和碾砣,还有猪食槽、碌碡、鸡蛋磙子,都是石头凿刻的。家里的猪石槽底部坑坑洼洼,猪吃食物发出夸张的“哐哐”声,好像石头都被它吞进肚子里。那块石头凿成的石槽子,成了猪的“福袋”。一口肥猪可是关系到一家人一年的油水,杀年猪后,肥肉都熬成猪油,放到一个三缸里。我们村里的缸就像人家的孩子一样,排上序号各有分工,大缸渍酸菜,二缸腌咸菜,三缸盛猪油。一日三餐,炖菜烙饼哪一样离开了猪油呢!那个猪食槽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石头坚硬不易损毁,在那个泥土的村庄里,我们更偏爱着石头。

母亲以及她那个年岁的人,都是守着木头做的村庄,守着石头做的村庄,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村庄里有人出生,有人变老。有人啼哭,有人回到泥土中。生生死死,循环往复。

村东面的一片树林里是一片坟茔,活着的人一个村落,死去的人一个村落,土堆旁立起了一个个的石碑。那些石碑站立着,好像村庄的院落门牌,石头看守着荒野,指引着地下的人找到回家的路。石头的墓碑凿刻上一个人的名字时,这个名字就活在风中,活在每个年节纪念的日子里。

人的生生死死,总归一把黄土的归宿,化成沙化成风,几代后,子孙也不认识他们。他的灵魂回到那块石头做的墓碑里,墓碑沉甸甸的。后代记住了那块石头,记住石头上的名字。此时彼时,只有石头和一个人相依相偎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