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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花

作者: 贺东东2020/01/27优美散文

那时候,村庄的日子在犁上,犁上醒来,又犁上睡去。

天色微明。喔喔的鸡鸣,刚刚绕过篱墙,和着朦胧的睡意,轻轻披在村庄肩头。父亲就牵过牛,掮起犁,出了院落。犍牛默默走着,父亲默默跟着。山路多草木,挑着露珠儿的垂绦被惊醒,气恼地砍过牛背,又打在父亲胸前。不多会,父亲的衣衫便湿了大半,而牛背,一把过去能捋出水来。

到了田头,并不急着开铧,得让牛背散一散。趁空儿,父亲蹲在田埂,点一锅烟,细细地磕着。如豆的烟星,隐显着,忽暗忽明,似一只萤火。一会儿,萤火远了,牛背也干了许多。“伙计,该动身了”,父亲拍拍它的耳朵,套起了犁。

一声响亮的“嗨哟”,犁尖入地,黄土从睡梦中醒来。它翻过身子,爬上了犁背,奔跑着,嬉闹着,洒下银铃般的欢笑。累了滑下犁来,只好侧在犁旁,一副不甘心地望着父亲和犍牛的背影。泥土起起落落,一道深深的犁沟,镌在了黄土地上。长长的,宛若一条绸带。山地起伏,恰似绸带飘动。

新翻的泥土,润润的,酥酥的,颜色也深些。深色的犁痕,在浅色的土地上,仿佛诗笺上,刚刚落笔的诗句。初时,只是几行,萧疏的横在田畔,像是苦吟的诗人,捻断数须,方得两句。渐渐地,文思涌动了,犁背上的诗行,挥洒起来。山里山外,耕牛人也多了。“嗨哟”声此起彼伏,或高亢,或低沉,或悠长,或简短。一畦田野就是一枚大地的琴键,不用谱曲,自成天籁。东山垭口,太阳冉冉升起,从银边的山脊,吐出粼粼霞光。犍牛枣红的毛色,抹着朝晖,格外柔和。

“嗨哟”声里,太阳越升越高。犍牛慢下步,父亲满是皱纹的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歇下来时,父亲会和地邻们拉些农话。话头儿,也多绕着犁头,什么“扶犁往前看,犁地一条线”,“七犁金,八犁银,九月犁地饿死人”。父亲犁过的地,平整,绵密,又深。旁人都说,父亲耕地,是姑娘家绣花哩。他笑笑,擦把汗道,麦子收在犁头上。那时候,父亲深信:堆金不如堆谷。话说着,手底下不停,父亲掰掉犁上积土,再用手掌来回擦拭犁铧。锃亮的铧片,阳光下很是耀眼。

有人怕麻烦,父亲不怕———犁轻牛省力。犁头不离牛,父亲,可疼他的牛。割草时,多翻几架山,也要又嫩又长的;饮水时,多跑几里路,也要清凉甘甜的;耕田时,自己多出几分力,也不让牛太累;饭搁桌上凉了,也先给牛添把草;牛生病了,更是比谁都急。一次犁地,突然淋起雨来,父亲担心牛儿着凉,便脱下外衣披它身上,结果牛儿没事,他自己倒着凉了。

天说长也短。炊烟一起,就把夕阳遮到山背后,暮色迅速坠下来,铺满村庄的角角落落。磕磕鞋里的土粒,父亲掮起犁,向炊烟走去,犍牛默默走着,父亲默默跟着。田野上,新耕出的垄沟,紫盈盈的,散着湿湿的芬芳。

逢着下雨,父亲就会搬出犁,倚着门槛,把铧上的泥土,一点一点地,理个干净。他神情专注,似乎在雕刻什么———那时候,父亲的犁总是明晃晃的,抢眼得像一畦刚刚返青的麦苗。

堆谷毕竟不如堆金。半辈子扶犁的父亲,到底挂起了牛鞭,同着早放下犁头多年的二叔,搭上了北疆的列车。也是一个拂晓,天色微明,喔喔的鸡鸣,刚刚绕过篱墙,和着朦胧的睡意,轻轻披在村庄肩头。挑着露珠儿的垂绦,再次打在父亲胸前,直打得他衣衫尽湿。

忘了哪个年根,父亲例外早归。第二天天刚亮,就扛起䦆头来到田野。拨开盖过头的蒿草,铆劲儿一䦆头下去,震得他好一会虎口发麻。泥土,又硬又瓷,似一坨铁砧。父亲叹口气,“三年不种撂成荒,往后还咋种哩”。他没有提挂在房檐后的犁,满铧片褐红的锈迹,像极犁尖开出朵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