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贵客网 > 散文 > 经典散文 > 正文

青龙河

作者: 詹福瑞2022/03/15经典散文

一条河,那是家的摇篮,我的父母河。像揽着孩子哺乳的母亲,自村北抱过来,舒展的长臂,缓缓弯成弧形,伸向庄南。她源自何处?流向何方?我不知道,至今也无意查找。溯游,我在距村二十里的和平庄见过她;顺流而下,又在离村不过十余里的大汇河与她照面。在我的生活经验中,青龙河长不过三十里。但是,在我心中,她从我的童年流出来,再从我的青少年流过去,滋养了我丰盈的记忆。

青龙,是她的学名。学名来自传说。青龙本是东海龙王的小儿子,爱上龙女,私逃到此地,青龙之名由此而来,县也因此得名。但河岸上的人多叫她大河。其实,她就是滦河的一条支流。与黄河、长江相比,滦河只能称为无名小辈,更何况青龙河只是滦河的支流。但是在青龙人看来,那是名副其实的大河。

大河之谓,自然在水阔。到了夏季,滔滔滚滚,水平两岸。即使冬天,关外的天气寒冷异常,大河的主流也不会结冰,留下一条蒸腾着水汽的水道,像蜿蜒的长蛇。

大河是暴虐的。每当连雨季节,河水暴涨。这条青龙从北面山间夺路而出,咆哮着,怒吼着,撞向西岸的鹰嘴崖;掉转头来,气势汹汹,杀向村南,吞噬庄稼,卷走土地;再折向半壁南山,卷起冲天浪花,回声若中天雷鸣。听父亲讲,老年间,土地归个人,一到此时,地邻河边的人家,就吊起心,竖起耳朵,谛听着每一个声音。每当冲垮土地,溅起巨大声浪时,就会有人家哭声一片。到了公社时期土地虽不属于个人,但到这样的夜晚,村里人家也多是不眠的。1963年闹大水,洪水进村,顶到了村西住户的房檐,村东的也到了门口。老人掐指算来,这样的水,自民国以来,大概几年就有一次。每当夏天闹水,父亲总是坐在炕沿上,一袋一袋地吸着烟,听着远远的河水轰鸣声,时明时暗的烟火,映出他焦虑的面颊。

大河之谓,更在于她的功德。

更多的时候,大河是温厚的,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用她丰沛的乳汁抚育着两岸的孩子。家乡属燕山山脉,气候并不好,很少有风调雨顺的年头。但在我的记忆中,青龙河从来没断过流,哪怕是赤旱之年。春天干旱,井水枯了,大河不竭。春耕之时,河两岸熙熙攘攘,都是一队一队挑水上山梁的人。有了这条河,村里人就不用担忧绝产断种,但离开河两岸的人可就苦了。所以,青龙河两岸,是繁衍生息的福地。两岸的村落,都是大庄。连姑娘嫁人,河边的人家,也都是首选。

而在孩子那里,大河永远是最要好的伙伴。她会在绿滢滢水草间,撒一把黑蝌蚪,在你的脚丫缝里钻来钻去。就在你趴下身子,小手将要捧起那黑色的小精灵时,一条鲢子突然从水草中窜出,亮一下银白的肚皮,穿过你的大腿,闪电般消失在河的深处,吓你一跳。但是到了十来岁,你就学会趴在水中,压着水草摸鱼了。当然,你要小心藏在石缝里的嘎鱼,它会用锋利的鱼鳍刺破你的手指,叫你几天又疼又痒。你还要防范狡猾的沙丁鱼。它长似泥鳅,却不似泥鳅之黑,几乎是透明的,只腮边的胡须,与泥鳅同类。但它却有泥鳅同样的遁去的本领。在河边湿沙上挖出水坑,放进捞来的小鱼。明明是四条,待你收拾时,却少了一条或两条,不用看,少去的一定是沙丁鱼。它不知何时,已经钻到沙里,任你翻遍周边,再也不会显身。

青龙河是温馨的河,蓄满了我温暖的回忆。

到了,五月节,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到大河洗百病。时间涂抹了细节,所有的背景都已淡去。但是粼粼的波光,却如彩色的底片,在透明的沙子上,印出曲曲的水纹、闪闪的碎碎的光影,与父母的身影叠在一起,以致到现在,一想起大河,就想起父母,想起父母,就映出大河。那也许是我关于大河的最初记忆,我曾把它写在个人的诗集里。

暑假,去大河游泳。刚刚发过大水,河水还汹涌,心存惧怕,只是在齐腰深的河边划来划去。同伴笑话: “不去鹰嘴岩,算什么游泳。 ”“谁怕谁呀?走! ”几个人手拉手趟河到对岸,顺着山边爬上鹰嘴岩。向下看去,丈余高的岩下,水波反倒比河中的大流平缓。于是几个人像青蛙,蹭蹭蹭从石岩跳入水中。这一猛子,不知有多深。水下暗藏漩涡,扭着身子往下拖。奋力划到水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又被旋入水底。挣扎着窜出水来,再无划水之力,呛口水,眼看没入水中。两条腿用力踩水,两手吃力地往上刨,突然感到有股水流,把我托上水面,冲到水边。也有人说,当我体力不支,沉下水时,是进玉表兄,跳下水,托了我一把,我才得救。我曾求证过表兄,他总是笑笑,不置可否。但从此,我学会了游泳。那年12岁。

七十年代,村里修大坝,用了三四年功夫,筑起两三千米长的防洪坝。从此再不怕发水,而且围出几百亩稻田。大坝也成了夏日乘凉的好去处。傍晚,从大坝爬下去,脱得赤条条地跳下水,爽爽地洗个澡,然后再爬上坝顶,舒舒服服地躺在石上,河面飘来凉风,徐徐拂面,紫槐香气袭人。远处,涛声夹杂着欢笑,一波一波地铺来,此时的我真如仙人享受自然。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一日,我情不自禁有了写点什么的冲动,于是有了《迎春花》 :“沙卷着风,风裹着沙,呼呼啦啦说大话,十几里的万人愁,谁不怕?谁不怕?我们不怕,三十个女青年,三十朵迎春花。 ”又有“太阳晒黑了脸颊,铁茧攥细了镐把”云云。那应该是我写的第二首有韵的东西,发在了《承德群众报》 。文风自然是那个时代的颜色,大言,夸饰,但其底色却是青龙河,是青龙河赐予我灵感和文思的。

可惜,青龙河现在成了伤心之河。

2008年夏天回家,到邻村半壁山的山腰,我就让车停了下来,急不可待地俯瞰村西的大河。奇怪,不见了自北而南永远悬挂于故乡胸前的那条银光闪闪的项链。问接我来的侄子,侄子说,“叔,大河干了! ”“干了? ”

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龙县可以不在,青龙河却永远流淌,这不仅是青龙人的情感,也是青龙儿女千百年来的经验,以及由此生成的信念。就在回家前,我还想着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一丝不挂地扎到水里,教清清的河水冲走我的城市病。

但很不幸,大河真真切切失去了她往日的笑容。站在坝上,我看到的是千疮百孔的河床,像生了疥疮的躯体。传统的河岸人家只知道河水养人,现在的农民都想成生意人,而生意人看准的是现钱。他们瞅准了河沙,与挖沙公司签了合同。河床里开进挖沙机和翻斗卡车,机器声日夜轰鸣,好端端的河床,被切断、扭曲、改道,河床成了沙场,大河无奈,只好给金钱让路。

但这不是大河的性格。若在旧时,任你在河床挖个湖,堆座山,一个夏天,一场水,都会瞬间抹平,自负而又霸气的河水,要荡平河床里阻拦它去路的一切,任其一泻千里。而今天的大河不仅谈不上什么霸气,甚至已经变得命悬一脉。走到河边,见青龙河像一条胆怯的草蛇,在砂砾间灰溜溜地钻来钻去,别说是河了,连水沟都不是!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它旧时的浩浩汤汤?

水呢?不过三十年,青龙河怎么就成了断流河?我问过诸多家乡父老,没人能说清楚。家里人告诉我,是因为青龙河的上游建了水库。青龙河上的确有桃岭口水库,不过就我所知,水库是在河的下游,与家乡这一段河水无关。青龙河那充沛的河流呢?

青龙原是个穷县,传统的经济就是农业。河谷里种粮,山坡上栽树。早时只有松树、楸树,郁郁葱葱覆满群山。六十年代知道树桃种李,栽一些经济林,半山坡下,长满苹果、栗子、核桃。但粮食仅仅够吃,便宜的水果,也卖不出几个钱。乡亲们过的是紧巴日子。紧巴归紧巴,却也宁静、平安,尤其是拥有青山绿水,连女人都长得水灵。

后来,昔日的穷山变成老板的富矿,山像一具人体,被一道一道划开皮肉,露出它的筋骨血脉。而氰化钠烧金的毒水一条条流入大河。树枯了,山秃了,水竭了,鱼也死净,青龙河几乎成了一条死河。

那年夏天,我来到河边,还是情不自禁地光脚走在水里。河水浅得没不过鸭掌,发出一股腥腥的臭,脚底满是烂泥似的青苔,几次险些滑倒。少时,趟在没腰的河水中,脚底是流动的细沙,爽爽地搔着你的脚趾;身边是凉凉的流水,使你疑似漂移;稍不留神,就被调皮的鱼儿撞你个惊喜。可怜的儿孙们,梦里都不会找到这样的感觉了。

我为青龙河哭泣,以此丑陋面目,如何去见我们的子孙?我更为子孙哭泣,可怜的他们,见到的也许只是抽象的青龙河名字,如同华北平原上的诸多裸露的河床一样——河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