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贵客网 > 散文 > 经典散文 > 正文

一把好犁

作者: 王茂林2023/06/26经典散文

秋雨停歇的午后,柔弱的阳光渐渐驱散了笼罩在村庄上空的雾气。

我进入老屋的院子里,多年没有人住的老屋,如今衰败破落。西南墙顶上的草丛里,透过来一道阳光,院子里洒下一片金黄,草叶上仍旧湿漉漉的。父亲当年用过的那一把木犁,静静地靠在墙根下,犁的身子上缠满了打碗花的枝蔓,如木犁突然发芽长叶、活过来一般。

看着那一把木犁,我走进了父亲的心境。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解体了。队上所有的地分到户,原来生产队的农具犁耧耙耱,不能够一户分得一件,村上便让社员自己联系左邻右舍的人家,八户一个耧,七户一个犁。这样下来,队上所有的大件农具便以小组为单位了。农闲的时候倒不显得,一到农忙或种麦,便免不了发生矛盾。有人把属于自己组的农具借给了外组关系好的人甚至邻村的亲戚,而本组的人需要的时候却用不上。父亲便很是郁闷,都是乡里乡亲,木讷的他也说不出口来,就想自己置办一套农具,而一把犁便是首选。

一把上好的木犁,据说最好的材料是核桃木,木质坚硬,又不是很重。做成犁,结实耐用,也有油气,光滑利落不易腐朽;人扶犁时稳当顺手,牛拉起来轻快省力。那时候,村子里没有大的核桃树,要找能做犁的核桃木绝非易事。

每到农闲时节,父亲就腰缠麻绳,手提砍刀,深入后山三五十里,一方面割条子编笼,另一个心思就是想找一根"犁桠子".一个好的犁桠子,除了粗细均匀,还要有一定的弧度,有犁的大势,这就非一根大股枝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棵大核桃树,看来看去,并不一定有合适的犁桠子。有一次进山,父亲看上一个,树主心知他是要做犁的,说出的价钱吓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家叹息了好几天。

两年时间过去,父亲一直想做一把好犁。他经常在山里的那些村落转悠,跑遍了山沟野洼,以至于人家好几次把他当贼赶出村子,甚至被突然冲出的狗咬破了裤子,幸好没有伤到皮肉,有惊无险。

一个大雨的下午,湿淋淋的他扛回来一根核桃木。他是去山里割条子时发现的,那家主人被他的诚心打动,并没有难为他,竟很爽快地答应了,还借给他斧头和锯子,让他自己上树去砍。树很湿滑,父亲冒着雨攀爬上去,将那根核桃木锯下来,走了四十多里山路扛回来。进得门来,他已经浑身泥水,那根木头上也沾满了泥巴。看得出来他一路摔了不少的跤。顾不上吃饭,父亲就将那根核桃木上的泥水洗净擦干,靠在屋檐下的墙角,不停地左看右瞅,并用手来回地拃几下,眼睛里透射出虔诚恭敬的神情。似乎那一根核桃木,已经是一位驰骋田野、凯旋归来的将军了。

找到了犁桠子,麦也种了两个月,核桃木也干透了,邻村的侯木匠却闲不下来。父亲叫了好几回,总说忙没时间。眼看他背着手在村子转悠,只说活多得很,排不过来,父亲很是纳闷。六爷说,侯木匠是方圆远近闻名的擗犁把式,你不巴结人家,牛年马月给你做?再说了,手艺人总是要扳扯拿捏一下的,显得自己手艺高啊。父亲似乎明白过来,咬着牙花两毛八分钱买了一包"大雁塔"牌香烟,晚上去了侯木匠家,侯木匠才答应三天后来做。

一大早,父亲在院子里点起一堆柴火,烧好了一壶砖茶,桌子上摆着比平时丰盛的饭菜,只等侯木匠来。眼看太阳老高,侯木匠才背着几样工具,慢悠悠进了门。可能是经常眯眼瞄直线的缘故,他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一个耳朵后边夹着半截铅笔,一个耳朵后面夹一根纸烟。吃过饭,侯木匠仔细看过犁桠子,又惊奇地看着父亲的脸,说能找到这么好的犁桠子真不容易,却并不动工,只是坐在凳子上死死盯着那根核桃木抽烟。一根还没吸完,再取一根,用手捻出前边的烟丝接上再吸。父亲急得转来转去,却不好说什么,只能耐心等。

侯木匠一连吸完三根续接的纸烟,将烟屁股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碎,然后脱去上衣,只穿一件夹袄,两手一搓,给手心吐几口唾沫,抡起他那把铮亮的宽刃斧子,一片寒光上下翻飞,左砍右削,地上很快堆起大小不一的皮屑,犁的雏形也显出来了。侯木匠将"犁"支在地上,用眼睛瞄一会,擗一会,说声"好!"就将犁放倒在地又坐下抽烟。他头上冒汗,呼哧喘气,并不喝水。父亲趁空扶起躺在地上的犁,也学着侯木匠的样子瞄,侯木匠说等一会再用刮刀刮,现在你能看出来个啥?!父亲做着犁地的姿势,一脸欣喜,连说好着哩,好得很哩!

侯木匠用他那把锋利的刮刀,将犁刮得格外亮堂。光滑的犁身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亮光。他将犁靠在院里北墙下的椿树上,又点起一根烟,眯缝着大小不等的两只眼睛,歪着头,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一直盯着犁,眼中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狡黠,变得慈祥静谧而又满足。

父亲取出年上剩下的一点烧酒,倒满一杯,敬给侯木匠。侯木匠毫不客气地端起来, 一口气吸个精光。又将酒杯倒过来,滴酒不洒,感叹酒是粮食做的,浪费不得。等不到父亲倒酒,侯木匠自斟自饮,将瓶子里剩下的那一点"关中大曲"一口气喝完。起身要走,父亲怯怯地说等柿子卖了就结工钱。侯木匠也不言语,一摇三摆出了大门。回头说,下个月要给儿子娶媳妇,等着用钱哩。又叮咛不要把犁借给不爱惜的人使唤,那是一把好犁。父亲千恩万谢,将侯木匠送出很远。

这一把犁跟着父亲走过了三十个春秋,翻过了东坡和西梁上我家所有的土地。犁的把手因为常年被汗手把摸而变得油光滑润。每年种了麦子,犁也就歇息下来,父亲总会将犁身上的泥土揩擦得干干净净,它便默默地栖身在这屋檐下的墙角。

犁因为牛的离去而永远地歇息下来了。农机不能到的山地,已经退耕还林,耕作的农事便日渐稀少。父亲把牛的缰绳交到山里另一个农人的手中,牛在哞哞的叫声里被牵走了,父亲一直望着那人消失在村巷尽头。那一把犁,父亲不肯借人,直到他躺下再也不能起来。眼前的这把犁,也已没有了往日驰骋田野的洒脱奔放。它亦进入垂暮之年,身上裂了一条缝。它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什么言语,也许,它将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些土地里和父亲絮絮叨叨地说过了。

天空还是一片湛蓝,墙头上的夕阳慢慢隐去,院子里幽暗下来。我看到夕阳下父亲的脊背,还有我家那条瘦骨嶙峋的牛的脊背,竟是一样的黝黑。两个进入暮年的生命,一个拉犁,一个扶犁,奋力地翻动着脚下坚硬的土地。那些翻起来的土块,如水面上哗哗的波浪,在父亲和牛的脚下滚涌。父亲和牛的脚印,犁的脚印,都深深地陷入松软的土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