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贵客网 > 情感 > 情感短文 > 正文

背影

作者: 赵江巍2023/09/07情感短文

父亲又要踏上去南方的征程了,我开车送他到达州火车站。临别,我又一次看到他慢慢离去的背影,心底竟一阵酸楚。我不敢多看,将目光移开,避免父亲回头与我对视。

恍惚中,我的思绪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天,父母把我和姐姐送到大姨家,一起吃了顿好的,然后偷偷从后门跑掉,我还是发现了,跑出去追,他们已经跑到几十米外的小路上了。他们嘻嘻哈哈地在细细的田埂上跳着跑着,好像在庆祝终于把我个拖油瓶甩开了一样。我被大姨按着,坐在地坝里歇斯底里的喊叫,没见到他们回头,而是慢慢消失在公路旁的巷子里。直到现在,那种迫切渴求某个人不要离开的不解、害怕、绝望,一直充盈于我脑海,久久不能消失。那年,我才四岁。

后来几年,我和姐姐先后寄养在外婆、二姨、爷爷家。在那个大家都不富裕的年代,要多两个人吃喝,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各有各的事情忙,要是两个小屁孩出了差错,又如何交代?

据母亲讲,因担心爷爷奶奶年龄大,对付不了两个孩子,又因两三年没见,父亲终于在“活路”闲暇时候,决定专程跑一趟四川老家,将我们接往广东。

我记得,那是一个明亮的中午,地坝上面照着毒辣的太阳光,我们在堂屋的大方桌上吃午饭,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均娃儿回来了!”我咯噔一下,扔下筷子就往门外跑,远远看到一个陌生中年男子,从对面邻居家的地坝边向我走来,他穿着一身灰白的衣服,像是洗过多次掉色了,脚上的皮鞋沾着同样灰白的尘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干活时粘的水泥浆子,经常被浸染,洗不掉了。他一只手弯曲着,把着肩上的挎布包,斜着身子一高一低地向我走来,走近我时,另一只手掌沉重地落在我头上。我记得那只手很重,重得让我差点摔倒。“巍巍,爸爸回来了。”他摸着我的头。然后,周围的邻居和爷爷奶奶都围过来闲聊,我被遗忘在一边。我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或委屈,只是沉默着憨憨一笑。如今想来,兴许是长久别离,那种强烈的思念被时间削弱了,又或这毫无征兆的相聚,让我无所适从。

几天后,我们便踏上了征程。那是我和姐姐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长途汽车,第一次见到绿皮火车……印象最深的是达县火车站,闷热的暑假,火车站里堆着密密麻麻的人,全是大包小包的扛着,背着,拖着。进站时,人与人紧贴在一起,做着对抗向里推,狭窄的通道被挤压得叽叽作响。

我们被磕磕碰碰推上火车,找到一个靠近车厢尾的地方站着。整个车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打工者,过道里、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地带、座椅下,蹲着的、靠着的、躺着的,全是人。两边的行李架上塞了几层,没有多余的空隙,车子一动,仿佛随时垮塌。要上厕所,根本没下脚的地方,一泡尿憋得实在没办法,才踩梅花桩似的艰难出去。闷热的空间里,夹杂着泡面味、脚臭味、汗味儿,加上孩子的哭闹,大汉的鼾声,女人的叽呱声,让人越发烦闷。过道本就拥挤不堪,卖零食饮料的推车,却不时哐当哐当地撞着地板和座椅,吆喝着瓜子、泡面、矿泉水等挤过来,那些坐在地上刚睡过去的汉子被拍醒后站起身,挪挪位置,推车一走,又一屁股坐下去,摇晃着脑袋,昏昏欲睡。

父亲还算见眼生事,他很快把我和姐姐安排在别人的座椅旁靠着,一见列车员要过来,就把我们塞到座椅下。不知什么原因,列车员还是找上了父亲的麻烦,对方说要在下一站把我们赶下车。父亲说了很多好话,我们才被赶往另一节车厢。一进车厢,我们便吓得紧闭了嘴,原来车厢的铁笼子里,装满了蛇和其它野生动物。后来父亲又被列车员叫去打扫车厢,我们又被放回乘客车厢。父亲回来才告诉我们说,见我们两个还小,就没买票,以为能蒙混过关,后来被发现了,身上又没钱补票,列车员就让他去打扫卫生来抵车票钱。

我们迷迷糊糊地在火车上度过了三天三夜,终于下车了。一出站,父亲停下来,脱掉一只鞋,从鞋底袜垫里扣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笑嘻嘻地在我们面前晃,说这下可以带我们去吃了一顿好吃的了!我们吃的当地肉炒河粉。

长大后,我时刻回忆起这一幕,列车员那般咄咄逼人,还是没有逼出父亲这五十元钱。父亲软磨硬泡、低三下四地给人说好话,宁愿给乘客收拾垃圾,蹲动物车厢,也不愿拿出这仅有的五十元,只为下车后让我们能饱餐一顿。每每想起,不禁泪水潸然。

父亲是六十年代生人,如今快到花甲之年,头发稀疏了,脸苍老得沟壑纵横。他贴了三十多年瓷砖,没挣到什么大钱,但他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父亲贴磁砖手艺超群,他贴的砖细腻精美,该契合的地方严丝合缝,不多不少,转角细微处,哪怕一厘米的宽度,也修饰得自然而好看。他不需要红外线和水平仪辅助,也能贴得一展平,墙壁垂直。我曾问他是怎样控制水平的,他眼睛一亮,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底灰肯定要铺严实和平整,力量一定要均匀且缓慢按下去,瓷砖的四个角都要用手锤轻轻敲几下,力量掌握很重要,太重会造成水平面倾斜,并且敲坏材料,太轻容易造成底灰留空,形成空心砖。第一块砖做好水平,一块接一块挨着贴下去,整个屋子自然就是平的了。”他的眉宇间透着骄傲。母亲却经常向我抱怨,说如今已不是过去,说某某贴得毛,一套房几天就搞完了,把钱也挣了,你老汉就是一根筋,太老实!我呵呵一笑,我理解父亲,他尊重自己的手艺。他觉得,无论世道怎样变,都要对得起这份手艺,对得起每天的“工资”,不要让别人在背后说一个“孬”字。

此时此刻,又一次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却多了一份坚定。这么多年,我反复感受着这个背影的离开,它由高大、厚重、笔直,慢慢变成瘦削、单薄、弯曲,唯一没变的是永远的坚韧与执着。

于我而言,从小到大,儿时的不舍、疑惑,渐渐转变成现在的期待、温暖、感动。一路走来,无论我在外求学闯荡,还是如今成家立业,常常咀嚼着世间百态,体验人情冷暖。每当夜深微凉,常常想起那个背影,我便不虚妄、不盲从、不堕落,也愈发明白那个背影确实离我越来越远了,我要加快脚步,一步步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