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贵客网 > 散文 > 优秀散文 > 正文

韭香

作者: 牛旭斌2023/07/13优秀散文

农历八月十五下午三点三十八分,中雨骤停,飞机飞过后村。母亲从自留地里,割回一抱韭菜。

连日的雨让夏日菜园开过韭花的韭菜,继续蓬发并保持鲜嫩。比起春韭的短茁肥嫩,此时的韭叶,显得窄,长,老,青。

每年清明回家,到坟地祭拜祖母,上香,烧纸,点烛,挂纸钱,插摇钱树,磕头。起身后,就会发现地角的韭菜探头探脑,正抽新芽。我走近韭菜,蹲下身,仔细端详韭叶抽胎,一瓣瓣韭芽,像雨露初润的草尖,从韭根上发出来,点点斑斑的绿意,渐渐伸展,拉长,变宽,让人心生喜悦。莫名而愁的心,瞬间如焦渴的泥土,得了一场甘雨,又如飞散的小鸟,迷路后重回树林,豁然一下子心安。

没有什么能比菜园,给我以恰切的宽慰。

母亲在城里的日子,韭菜自顾生长,不受刀割,没能换茬,就生长得很慢。

这片韭菜的根系,一部分是从姑母家里带来的韭根,另一部分是山坡上剜来的野韭根。祖母曾领着我们,把两种韭根混栽在自留地的西角。随后,这些韭菜,便带着大自然的清香,为我们一家人的粗茶淡饭,为上顿下顿的酸菜面,添一点鲜香。

韭根很快变老,甚至停止生长的时候,祖母便从老根上掰下幼根,耘草,翻土,整园,闲了就剜几苗,栽几苗,那些韭菜便有新有老,少长咸集,郁郁葱葱。

母亲去河西那几年,父亲忙田地忙家务,无暇打理菜地,韭园荒成了草地,韭菜学着草的样子,长得又细又长。母亲回村后清理了园中杂草,翻松了板结的土地,剪了韭根,施肥,浇水,保暖,一片炕大的韭园再度绿芽青青,叶宽盈盈。有没有母亲的家,决定着有没有一片像样的菜园。

漂泊在外那些年,我已与韭园断了隔三差五去割一镰的那层关系。

这些年,我辞故乡去,不知故乡事,我回故乡来,乡事亦不知。还是这片韭菜,不知道被割过了多少茬,又不知换过了多少代。

人上年龄,心越念旧。就像我永远不会忘了祖母的手擀面。

在那缺油少肉的无米之炊里,怎样做得一锅香喷喷的酸菜面,确实也不容易。相比葱蒜,韭菜立的是头功,因为除了寒冬腊月,其余时节皆有生长。清汤寡味的饭食里,祖母用腌肉抹几下热锅,再把红辣椒和韭菜切段爆炒,加入腌制透亮的腊肉,炒好成盘。再待洋芋煮烂、面条煮熟后,烩上葱花炝煮的酸菜,一下子扬起几许浓香。

如果要做招待木匠或亲戚的饭菜,或者过年过节下宽心面,烩制臊子汤时,先是文火卤煮半个时辰,出锅时,把牙长的韭芽剁成韭末,撒在汤里,就给缺少青菜的饭食,添了几抹馋人的绿鲜,必定吃得畅快淋漓,滴水不剩。

那时,酸菜面一直是主食,韭菜臊子面或韭菜洋芋馅饼算是改顿,韭菜鸡蛋或韭菜瘦肉馅儿的饺子,则一定是隆重的编排。

后村的山河,已认不出我这个游子。他也把所有的亲邻乡伴,变成了我的故人。

我碗中的韭菜,还来自那片韭园。我们照旧吃着,可吃着吃着,年迈的亲人终要离开。她们不打招呼,她们咽气时的前一顿饭,还是韭菜下饭的酸菜面。

现在我侥幸瞎碰进城里,住进鸟笼似的楼房。得闲时,常怀念童年饭食的素淡,也仿照祖母的法子做饭,但即使如法照搬,终究做不出当年的味道。其实,韭菜还是从家中韭园带来的,酸菜也是妻子按传统做法炮制,但童年茶饭的香味永散了。为此,我开始在内疚中抱憾,惭怍于自己没有在祖母健在时,对她说一句感谢她偏爱我这个最小孙儿的话,我们就永远诀别了。

这些年,半夜写作不下去时,便练字解闷。正月里大雪纷飞的星期日,时值正午,白雪骤降。我在写字,听儿子诵读杜甫《赠卫八处士》的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忽想起半路上的朋友,就连忙铺纸蘸墨,誊抄一遍。当晚的饭索性就下韭菜吃。走进超市,看到一捆韭黄被人疯抢,遂买回一把,和肉丝下料酒清炒,作为佐餐小菜,竟香得过瘾。

今早大雨如织,早点吃的是漂着韭叶油花的酸菜拌汤。随口问刚起床的儿子:"你读《红楼梦》,到多少回了?"他随手翻开,书签所在的篇章正是第十八回宝玉作诗的环节。我随意誊抄,就抄到了"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我试着用西狭颂碑体的隶书写,有意钝直压住波挑的笔画,竟得益于韭叶的启示。

誊完一看,满纸之上,果真有一畦新韭发嫩芽的羞涩,令人欢喜。

更早的《礼记》有云:庶人春荐韭,配以卵。可见韭菜炒鸡蛋,古人就爱吃。还有南北朝周颙在《山家清供》中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看来这普通不过又随处而生的韭菜,被历代文士所崇爱,算得上一道揽魂的家蔬了。

光阴粒粒细碎,没有人不熟悉这道"长生菜".我爱它的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爱它的一雨几寸,几寸一茬,又爱它的一茬一剪,一剪再生如初生。

夜深人静了,建楼的灯塔通亮着。一轮圆月从凤凰山升起老高,新的一天先从夜晚开始,展开,在月光推移中到达清晨。

忽然想起去年中秋,母亲包的也是韭菜馅儿饺子。这不就是时光珍藏的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