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思念

我心中父亲的样子，来自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父亲个子很高，很瘦，领口敞着，袖子也没挽好，一上一下，有点邋遢，站在穿西式服装的表舅后面显得特别土气。照片中母亲一头卷发，戴着手表。如果不介绍，看的人都会以为表舅和母亲是两口子。外婆不喜欢这个土气的女婿，但她所中意的才俊给日本人做过翻译，母亲断然拒绝了。选择革命阶级的母亲与只认门第的外婆颇有一番斗争，虽然最终是革命阶级胜利了，但外婆的不开心依然写在脸上。在这张全家照里，外婆眼睛看着地面，脸很冷漠。我不记得拍照时父亲在干什么，不过，母亲说，我拍照后睡着了，是父亲背我回家的。

父亲背我回家后不久就走了，走得那样匆忙……

为了抢救父亲，母亲到处找青霉素。等母亲拿着青霉素回来，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竖着两个指头直指胸口。围着的人都不明白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只有母亲知道，父亲放不下两个孩子——七岁的哥哥和四岁的我。

父亲生前一直期待我和哥哥能快些长大，他要带全家回一趟老家，让家乡人看看，当年的孤儿现在也有婆姨有娃了。这是父亲最大的荣耀，他要把这份荣耀带回去巡展。每每说起此事，母亲总是叹息不已。

父亲的老家在山西绛县。《左传》中这样一段文字：“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这个“绛”就是父亲的祖籍绛县，春秋五霸之一晋国的都城。绛县还是上古君王尧的故里，西汉开国将领周勃的封地。当我把这个地方风云激荡的历史与父亲的家乡叠合一起时，我感受到了那片土地的分量。在历史进入又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14岁的父亲走出了家乡，走进了革命队伍。父亲参加了多少次战役，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跟母亲说过的战争场景，最多的就是日本飞机轰炸时，他是如何机灵地从一个坑里跳到另外一个坑里躲过炸弹，其他惨烈的情景他从来不说。父亲中过好几次子弹，有一颗从颈部擦过，给他落下了摇头的后遗症。

父亲和母亲感情很好，从不斗嘴。父亲享受政府特殊待遇，困难时期我们家也没有断炊，而父亲总是分出一些救济姨妈家，母亲说父亲心好，战争年代，父亲有一个鸡蛋都要跟战友分半吃。在一张纪念渡江战役胜利的合影里，我看到了父亲和他的战友，我不知道这二十几个人是一个团还是一个连的幸存者，总之他们是生死之交。

在母亲的遗物里我们找了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父亲腰间插着手枪，胸前别着纪念章，军人形象的父亲英俊挺拔。从此，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高大而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