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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牛

作者: 淮源小月2023/06/22抒情散文

手捧着文字,我回到原乡,把游魂归位。巩沟的沟是我的源。是她策动了我最初的离家出走,而后奔于淮。再腾于海。她亲手在我的眼角纹出了她的走向。由她,接纳我一生的泪水。

电力有神明。煤油灯,灭掉了好多故事。一条小石径,将巩沟引进引出。远的,近的,脚步声在小木格窗上激起粼粼波光。回家的路,长满野草与石子,软硬兼施。巩沟的沟,血管涨出了淮的涛声。

岔子堰里的水,是山泉水,是滚山水,一口,就把牙甜倒了,骨头泡软了。耧口田,好烂的泥!扶不起,也架不住耕牛的四蹄生风。喝得歪歪扭扭的父亲,会把那些烂泥田留作白茬。

深挖沟,借一冬干燥的风,凝结漂浮的心。顺势,父亲种下了一块块紫云英。白茬田,是紫色小花的世界。春花烂漫时,它们便被铁犁按入泥田,作了绝佳有机肥。因贫退学的父亲,是绝佳的种田能手。

父亲尝试着在母亲种过的每一块土地上都种上油菜。耕耘,播撒。偶有种子没有到达的地方,父亲也虔诚地把稠密的油菜苗移栽上。把情感补满,补匀。油菜苗,墨绿如翡翠。在父亲目光里,奔向流油的日子。油菜花开,是父亲最开心的时段。父亲的目光一直发亮。

母亲活着时,一直念叨城里人脖子上有黄金,手腕上有黄金,手指上有黄金。母亲说父亲膝下有黄金。母亲白净的皮肤上,除了尘土,还是尘土。

父亲说,不知道菜花的黄,有没有黄金成色,够不够打造一些金饰。父亲说,母亲带着有香气的金戒指,一定最好看。

每每父亲劳累坐下小憩时,稗草会瞅准时机,从地表下越界过来。化整为零,潜入秧苗当中去。推秧草,糊秧泥。我曾和父亲一起到稻田里盘查过它们。秧耙的铁齿在秧林里一遍遍梳理。牛毛毡与鸭鹅掌,很快浮出水面。稗草伪装天赋惊人。叶形与体形,有着与秧苗一样打扮。以至于它能沉稳地站在稻田中,不慌不忙。

赝品,怎能逃过行家的法眼?父亲教我,指认它们。然后,毫不手软地把它们连根拔起。

父亲的镰,在磨石上擦出火星。指路。晨露在草尖上吆喝,响应。用刀尖上的月色,撒向麦田。那些麦子,有太阳的信仰,举着芒,接受劳动者的安排。

谦卑的父亲始终弯着腰,向每一棵麦穗回礼,用手把它们身体摆好放正。布谷鸟发声之前,父亲成功撂倒一田麦子,坐在田埂上抽着旱烟。

割,挑,碾,扬。需要多少个动词,才完成一场麦与秸的分离?老牛与父亲,用汗水对抗了烈日。

石器时代的中坚力量,能在铁器出现后,仍风光千年。木石的组合,在牛的驱动下,滚动。执着缰绳的父亲,是一个圆心。整个晒场,是父亲密密绘制的,环环相扣的圆。父亲的,牛的,磙的汗水,被碾干。砸实。压平。然后,在上面脱谷碎秸。

碾场,配有劳动号子。庄南头的二爹,会吟出一串优美的乐符。北头的二爹,只会,吆——嘿——,两声。父亲,默不吭声。

麦子收回家了,秸就近码放于晒场的一角。

第一场麦子,父亲以家底,起垛。麦草垛是一堆力量的肉身。木杈是一把瓦刀,父亲撑舵,母亲挑草。好默契,乡下的筛糠夫妻。胜利的堆积。垛的大小,是一家丰收的尺度。站垛顶,父亲会骄傲成山峰上亮翅的鹰。

巩沟的土太重。家太重。贫穷太重。兄长的长字太重。父亲的骨骼里有风声,有弦满张力的反抗声,有咔咔嚓嚓的雷声。生活,开始逼着父亲低头。站直双膝与脊梁骨叫板。直至,弹片嵌入,胸椎弓身而出。父亲的牙骨,只咬疼痛。

弯曲,不是屈服。与读书人的驼背不同。罗锅一词,是父亲一生磨不灭的光荣。农业现代化时代,淘汰了磙。在野丛,遗弃成巩沟的一块骨头。化不掉的。它在为牛,为庄,为父亲,立起一块地标。

姑且相信,铁会随了所有者的性。

父亲的铡刀,只是老牛裸露在体外的一颗铁牙。草筐,是父亲为牛编织的第五个胃。时刻由父亲背着。

常常是大姐、二妈和我,组团替牛咀嚼着铁器的草木心。姐裹紧一捆草,手腿并用,一寸寸把草喂给铡。二妈智力有点弱,力气蛮大的,嗤楞一声按下。七八岁的我用一根竹棍,替铡刀剔牙。

切碎的稻草,被牛的另外四个胃,反刍出清贫、善良、踏实、满足。

灵兽,眼里常含着泪水。俯首,甘为父亲的牛。

执鞭,父亲在牛背上,收割小麦,收割水稻。

黄土地,有黄牛祖祖辈辈从身上抖落下来的牛毛。在绿草地上放牧,黄牛是黄土地长出春天的把手。

我的皮肤,与黄牛惊人的一致。母亲为了把我与它区分开来,常常为我穿上红肚兜、虎头鞋。

牧童骑黄牛。宽阔的牛背,是我的牧场。在草地上牧牛,在牛背上牧歌,在歌声中牧童年。我在童年里开红花。听到蝉鸣。我会蹑手蹑脚地从牛背上下来,走进一首诗里,夹在课本的册页里。

留不住的。发黄的纸,一直赶不上黄牛出走的脚步。巩沟的牛棚,早已空空。我在。